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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第22部分阅读

    大前年冬天我曾经写信告诉你,我打算为你写一部长篇小说,可是我有种种的顾虑。你却写了鼓舞的信来,你希望我早日把它写成,你说你不能忍耐地等着读它。你并且还提到狄更司写《块肉余生述》的事,因为那是你最爱的一部作品。

    你的信在我的抽屉里整整放了一年多,我的小说还不曾动笔。我知道你是怎样焦急地在等待着。直到去年四月我答应了时报馆的要求,才下了决心开始写它。我想这一次不会使你久待了。我还打算把报纸为你保留一份集起来寄给你。然而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的小说星期六开始在报上发表,而报告你的死讯的电报星期日就到了。你连读我的小说的机会也没有!

    你的那个结局我也曾料到,但是我万想不到会来得这样快,而且更想不到你果然用毒药结束了你的生命,虽然在八九年前我曾经听见你说过要自杀。

    你不过活了三十多岁,你到死还是一个青年,可是你果然有过青春么?你的三十多年的生活,那是一部多么惨痛的历史啊。你完全成为不必要的牺牲品而死了。这是你一直到死都不明白的。

    你有一个美妙的幻梦,你自己把它打破了;你有一个光荣的前途,你自己把它毁灭了。你在一个短时期内也曾为自己创造了一个新的理想,你又拿“作揖主义”和“无抵抗主义”把自己的头脑麻醉了。你曾经爱过一个少女,而又让父亲用拈阄的办法决定了你的命运,去跟另一个少女结婚;你爱你的妻,却又因为别人的鬼话把你的待产的孕妇送到城外荒凉的地方去。你含着眼泪忍受了一切不义的行为,你从来不曾说过一句反抗的话。你活着完全是为了敷衍别人,任人播弄。自己知道已经逼近深渊了,不去走新的路,却只顾向着深渊走去,终于到了落下去的一天,便不得不拿毒药来做你的唯一的拯救了。你或者是为着顾全绅士的面子死了;或者是不能忍受未来的更痛苦的生活死了:这一层,我虽然熟读了你的遗书,也不明白。然而你终于丧失了绅士的面子,而且把更痛苦的生活留给你所爱的妻和儿女,或者还留给另一个女人(我相信这个女人是一定有的,你曾经向我谈到你对她的灵的爱,然而连这样的爱情也不能够拯救你,可见爱情这东西在生活里究竟占着怎样次要的地位了)。

    倘使你能够活起来,读到我的小说,或者看到你死后你所爱的人的遭遇,你也许会觉悟吧,你也许会毅然地去走新的路吧。但是如今太迟了,你的骨头已经腐烂了。

    然而因为你做过这一切,因为你是一个懦弱的人,我就憎恨你吗?不,决不。你究竟是我所爱而又爱过我的哥哥,虽然我们这七八年来因为思想上的分歧和别的关系一天一天地离远了。就在这个时候我还是爱你的。可是你想不到这样的爱究竟给了我什么样的影响!它将使许多痛苦的回忆永远刻印在我的脑子里。

    我还记得三年前你到上海来看我。你回四川的那一天,我把你送到船上。那样小的房舱,那样热的天气,把我和三个送行者赶上了岸。我们不曾说什么话,因为你早已是泪痕满面了。我跟你握了手说一声“路上保重”,正要走上岸去,你却叫住了我。我问你什么事,你不答话,却走进舱去打开箱子。我以为你一定带了什么东西来要交给某某人,却忘记当面交了,现在要我代你送去。我正在怪你健忘。谁知你却拿出一张唱片给我,一面抽泣地说:“你拿去唱。”我接到手看,原来是g raciefields 唱的s onnyboy 你知道我喜欢听它,所以把唱片送给我。然而我知道你也是同样喜欢听它的。在平日我一定很高兴接受这张唱片,可是这时候,我却不愿意把它从你的手里夺去。然而我又一想,我已经好多次违抗过你的劝告了,这一次在分别的时候不愿意再不听你的话使你更加伤心。接过了唱片,我并不曾说一句话,我那时的心情是不能够用语言来表达的。我坐上了划子,黄浦江上的风浪颠簸着我,我看着外滩一带的灯光,我记起了我是怎样地送别了那一个人,我的心开始痛着,我的不常哭泣的眼睛里流下泪水来。我当时何尝知道这就是我们弟兄的最后一面!如今,唱片在我的书斋里孤寂地躺了三年以后已经成了“一·二八”的侵略战争的牺牲品,那一双曾经摸过它的手也早已变为肥料了。

    从你的遗书里我知道你是怎样地不愿意死,你是怎样地踌躇着。你三次写了遗书,你又三次毁了它。你是怎样地留恋着生活,留恋着你所爱的人啊!然而你终于写了第四次的遗书。从这个也可以知道你的最后的一刹那一定是一场怎样可怕的生与死的搏斗。但是你终于死了。

    你不愿意死,你留恋生活,甚至在第四次的遗书里,字里行间也处处透露出来生命的呼声,就在那个时候你还不自觉地喊着:“我不愿意死!”但是你毕竟死了,做了一个完全不必要的牺牲品而死了。你已经是过去的人物了。

    然而我是不会死的。我要活下去。我要写,我要用我的这管笔写尽我所要写的。这管笔,你大前年在上海时买来送给我的这管自来水笔,我用它写了我的《灭亡》以外的那些小说。它会使我时时刻刻都记着你,而且它会使你复活起来,复活起来看我怎样踏过那一切骸骨前进!

    巴金  1932年4月

    附录二{{——给我的一个表哥}}

    请原谅我的长期的沉默,我很早就应该给你写这封信的。的确我前年在东京意外地接到你的信时,我就想给你写这样的一封信。一些琐碎的事情缠住我,使我没有机会向你详细解释。我只写了短短的信。它不曾把我的胸怀尽情地对你吐露,使你对我仍有所误解。你在以后的来信里提到我的作品《家》,仍然说“剑云固然不必一定是我,但我说写得有点像我——”一类的话。对这一点我后来也不曾明白答复,就随便支吾过去。我脑子里时常存着这样一个念头:我将来应该找一个机会向你详细剖白;其实不仅向你,而且还向别的许多人,他们对这本小说都多少有过误解。

    许多人以为《家》是我的自传,甚至有不少的读者写信来派定我为觉慧。我早说过“这是一个错误”。但这声明是没有用的。在别人看来,我屡次声明倒是“欲盖弥彰”了。你的信便是一个例子。最近我的一个叔父甚至写信来说:“至今尚有人说《家》中不管好坏何独无某,果照此说我实在应该谢谢你笔下超生了……”你看,如今连我的六叔,你的六舅,十一二年前常常和你我在一起聚谈游玩的人也有了这样的误解。现在我才相信你信上提到的亲戚们对我那小说的“非议”是相当普遍的了。

    我当时曾经对你说,我不怕一切“亲戚的非议”。现在我的话也不会是两样。一部分亲戚以为我把这本小说当作个人泄愤的工具,这是他们不了解我。其实我是永远不会被他们了解的。我跟他们是两个时代的人。他们更不会了解我的作品,他们的教养和生活经验在他们的眼镜片上涂了一层颜色,他们的眼光透过这颜色来看我的小说,他们只想在那里面找寻他们自己的影子。他们见着一些模糊的影子,也不仔细辨认,就连忙将它们抓住,看作他们自己的肖像。倘使他们在这肖像上发见了一些自己不喜欢的地方(自然这样的地方是很多的),便会勃然作色说我在挖苦他们。只有你,你永远是那么谦逊,你带着绝大的忍耐读完了我这本将近三十万字的小说,你不曾发出一声怨言。甚至当我在小说的末尾准备拿“很重的肺病”来结束剑云的“渺小的生存”时,你也不发出一声抗议。我佩服你的大量,但是当我想到许多年前在一盏清油灯旁边,我跟着你一字一字地读英文小说的光景,我不能不起一种悲痛的心情。你改变得太多了。难道是生活的艰辛把你折磨成了这个样子?那个时候常常是你给我指路,你介绍许多书籍给我,你最初把我的眼睛拨开,使它们看见家庭以外的种种事情。你的家境不大宽裕,你很早就失掉了父亲,母亲的爱抚使你长大成丨人。我们常常觉得你的生活里充满着寂寞。但是你一个人勇敢地各处往来。你自己决定了每个计划,你自己又一一实行了它。我们看见你怎样跟困难的环境苦斗,而得到了暂时的成功。那个时候我崇拜你,我尊敬你那勇敢而健全的性格,这正是我们的亲戚中间所缺乏的。我感激你,你是对我的智力最初的发展大有帮助的人。在那个时候,我们的亲戚里面,头脑稍微清楚一点的,都很看重你,相信你会有一个光明的前途。然而如今这一切都变成了渺茫的春梦。你有一次写信给我说,倘使不是为了你的母亲和妻儿,你会拿“自杀”来做灵药。我在广州的旅舍里读到这封信,那时我的心情也不好,我只简单地给你写了一封短信,我不知道用了什么样的安慰的话回答你。总之我的话是没有力量的。你后来写信给我,还说你“除了逗弄小孩而外,可以说全无人生乐趣”;又说你“大概注定只好当一具活尸”。我不能够责备你像你自己责备那样。你是没有错的。一个人的肩上挑不起那样沉重的担子,况且还有那重重的命运的打击。(我这里姑且用了“命运”两个字,我所说的命运是“社会的”,不是“自然的”。)你的改变并不是突然的。我亲眼看见那第一下打击怎样落到你的头上,你又怎样苦苦地挣扎。于是第二个打击又接着来了。一次的让步算是开了端,以后便不得不步步退让。虽然在我们的圈子里你还算是一个够倔强的人,但是你终于不得不渐渐地沉落在你所憎厌的环境里面了。我看见,我听说你是怎样地一天一天沉落下去,一重一重的负担压住了你。但你还不时努力往上面浮,你几次要浮起来,又几次被压下去。甚至在今天你也还不平似地说“消极又不愿”的话,从这里也可看出你跟剑云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你们的性格里绝对没有共同点。他是一个柔弱、怯懦的性格。剑云从不反抗,从不抱怨,也从没有想到挣扎。他默默地忍受他所得到的一切。他甚至比觉新还更软弱,还更缺乏果断。其实他可以说是根本就没有计划,没有志愿。他只把对一个少女的爱情看作他生活里的唯一的明灯。然而他连他自己所最宝贵的感情也不敢让那个少女(琴)知道,反而很谦逊地看着另一个男子去取得她的爱情。你不会是这种人。也许在你的生活里是有一个琴存在的。的确,那个时候我有过这样的猜想。倘使这猜想近于事实,那么你竟然也像剑云那样,把这个新生的感情埋葬在自己的心底了。但是你仍然不同,你不是没有勇气,而是没有机会,因为在以后不久你就由“母亲之命媒妁之言”跟另一位小姐结了婚。否则,那个“觉民”并不能够做你的竞争者,而时间一久,你倒有机会向你的琴表白的。现在你的妻子已经去世,你的第一个孩子也成了十四岁的少年,我似乎不应该对你说这种话。但是我一提笔给你写信说到关于《家》的事情,就不能不想到我们在一起所过的那些年代,当时的生活就若隐若现地在我的脑子里浮动了。这回忆很使我痛苦,而且激起了我的愤怒。固然我不能够给你帮一点忙。但是对你这些年来的不幸的遭遇,我却是充满了同情,同时我还要代你叫出一声“不平之鸣”。你不是一个像剑云那样的人,你却得着了剑云有的那样的命运。这是不公平的!我要反抗这不公平的命运!

    然而得着这个不公平的命运的,你并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的一个。做了这个命运的牺牲者的,同时还有无数的人——我们所认识的,和那更多的我们所不认识的。这样地受摧残的尽是些可爱的、有为的、年轻的生命。我爱惜他们,为了他们,我也应当反抗这个不公平的命运!

    是的,我要反抗这个命运。我的思想,我的工作都是从这一点出发的。

    我写《家》的动机也就在这里。我在一篇小说里曾经写过:“那十几年的生活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梦魇!我读着线装书,坐在礼教的监牢里,眼看着许多人在那里面挣扎,受苦,没有青春,没有幸福,永远做不必要的牺牲品,最后终于得着灭亡的命运。还不说我自己所身受到的痛苦!……那十几年里面我已经用眼泪埋葬了不少的尸首,那些都是不必要的牺牲者,完全是被陈腐的封建道德、传统观念和两三个人的一时的任性杀死的。我离开旧家庭,就像摔掉一个可怕的阴影,我没有一点留恋。……”

    这样的话你一定比别人更了解。你知道它们是多么真实。只有最后的一句是应该更正的。我说没有一点留恋,我希望我能够做到这样。然而理智和感情常常有不很近的距离。那些人物,那些地方,那些事情,已经深深地刻在我的心上,任是怎样磨洗,也会留下一点痕迹。我想忘掉他们,我觉得应该忘掉他们,事实上却又不能够。到现在我才知道我不能说没有一点留恋。也就是这留恋伴着那更大的愤怒,才鼓舞起我来写一部旧家庭的历史,是的,“一个正在崩溃中的封建大家庭的全部悲欢离合的历史。”

    然而单说愤怒和留恋是不够的。我还要提说一样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信念。自然先有认识而后有信念。旧家庭是渐渐地沉落在灭亡的命运里面了。我看见它一天一天地往崩溃的路上走。这是必然的趋势,是被经济关系和社会环境决定了的。这便是我的信念(这个你一定了解,你自己似乎就有过这样的信念)。它使我更有勇气来宣告一个不合理的制度的死刑。我要向一个垂死的制度叫出我的jae (我控诉)。我不能忘记甚至在崩溃的途中它还会捕获更多的“食物”:牺牲品。

    所以我要写一部《家》来作为一代青年的呼吁。我要为过去那无数的无名的牺牲者“喊冤”!我要从恶魔的爪牙下救出那些失掉了青春的青年。这个工作虽是我所不能胜任的,但是我不愿意逃避我的责任。

    写《家》的念头在我的脑子里孕育了三年。后来得到一个机会我便写下了它的头两章,以后又接着写下去。我刚写到“做大哥的人”那一章(第六章),报告我大哥自杀的电报就意外地来了。这对我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但因此坚定了我的写作的决心,而且使我感到我应尽的责任。

    我当初刚起了写《家》的念头,我曾把小说的结构略略思索了一下。最先浮现在我的脑子里的就是那些我所熟悉的面庞,然后又接连地出现了许多我所不能够忘记的事情,还有那些我在那里消磨了我的童年的地方。我并不要写我的家庭,我并不要把我所认识的人与进我的小说里面。我更不愿意把小说作为报复的武器来攻击私人。我所憎恨的并不是个人,而是制度。这也是你所知道的。然而意外地那些人物,那些地方,那些事情都争先恐后地要在我的笔下出现了。其中最明显的便是我大哥的面庞。这和我的本意相违。我不能不因此而有所踌躇。有一次我在给我大哥的信里顺便提到了这件事,我说,我恐怕会把他写进小说里面(也许是说我要为他写一部小说,现在记不清楚了),我又说到那种种的顾虑和困难。他的回信的内容却出乎我意料之外。他鼓舞我写这部小说,他并且劝我不妨“以我家人物为主人公”。他还说:“实在我家的历史很可以代表一般家族的历史。我自从得到《新青年》等书报读过以后我就想写一部这样的书。但是我写不出来。现在你想写,我简直喜欢得了不得。希望你把它写成吧。……”我知道他的话是从他的深心里吐出来的。我感激他的鼓励。但是我并不想照他的话做去。我不要单给我们的家族写一部特殊的历史。我所要写的应该是一般的封建大家庭的历史。这里面的主人公应该是我们在那些家庭里常常见到的。我要写这种家庭怎样必然地走上崩溃的路,走到它自己亲手掘成的墓岤。我要写包含在那里面的倾轧、斗争和悲剧。我要写一些可爱的年轻的生命怎样在那里面受苦、挣扎而终于不免灭亡。我最后还要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