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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第13部分阅读

    表现得有丝毫的懦弱。——觉慧不能不这样地想。

    “那么文章呢?”觉慧笑着问,依旧不肯放松她。

    她微笑着,不答话,思索了一下,才低声说:“好,我答应你写一篇。……我想解释剪发的好处,那当然是有很多的,譬如合于卫生,节省时间,便于工作,以及减少社会上歧视女子的心理,……这几层都可以提出来说。不晓得你们周报上发表的那篇文章跟我这些意见是不是完全一样?如果是的话,我就用不着写了。”

    觉慧现出很高兴的样子,连忙接口说:“并不完全相同。你快点写,下期一定发表。”

    过了一会儿,琴忽然问觉民:“你们学堂的游艺会究竟什么时候开?这学期又快要完了。”

    “大概不会开了,现在连提也没有人提起了,”觉民回答道:“我们去年花了不少的功夫好容易把《宝岛》练熟了,现在连上台的机会也没有,真是冤枉。这完全是打仗给我们打掉了的。我还记得我同三弟两个人怎样担心,恐怕上台的时候穿了西装不合身,或者简直不会穿。我们学堂里头除了朱先生是英国人整天穿西装外,只有校长有一套西装,照例每年开游艺会的时候穿一次,此外就没有看见什么人穿西装了。”

    “岂但演戏,便是开放女禁的事也给打仗打掉了。现在这学期又快完了。招收女生的话简直没有人提起了,校长也不声不响。其实,校长本来就是爱说空话的人,”觉慧说着颇觉愤慨。觉民用不满意的眼光看了他一眼,似乎怪他不该把这个消息透露给琴知道。

    觉慧的话果然发生了效力,琴的脸色突然阴暗了。她忽然关心地低声问觉民:“是真的吗?”她迫切地等待着他的回答。她盼望他出来证明觉慧的话是说来骗她的。

    觉民不敢看她的眼睛,害怕看见她的遭受打击后的表情。他掉开头,用忧郁的声音回答道:“现在还不晓得究竟怎样。不过据现在的情形看来,希望大概很少。本来要做一件开端的事情是很不容易的,而且也需要很大的勇气。”他知道他的话会使她感到失望,便安慰她道:“琴妹,其实我们学堂也不能说办得怎么好,你不进去也不是什么可惜的事。有机会我还是劝你到上海、北京一带去升学。而且你要到明年才毕业。虽然我们学堂也招收有同等学历的学生,不过你毕业后去考更有把握些,那个时候也许会开放女禁。”他说这些话只是为了安慰她,也并不去深究自己的话里究竟含了多少的可能性。琴也了解这个意思,便不再说什么了。她知道她的周围还有许多有形和无形的障碍,阻止她走向幸福的路,要征服这些障碍,她还需要更多的勇气和更多的精力。

    在这次谈话以后不到三天,琴果然把文章写好了。洁白的稿纸上布满了娟秀的字迹,写得异常工整。觉慧好像得到宝贝似地把文章拿了去。在第五期的周报上琴的文章登出来了,并且加上了觉慧的按语。接着在第六期周报上又出现了许倩如的文章。还有二十多个女学生先后写了信来表示同意。在短时期内女子剪发的问题就轰动社会了。这其间不顾一切阻碍以身作则做一个开路先锋的便是许倩如。

    有一天早晨琴到了学校里,在操场的一角,看见许倩如站在一株柳树下面,许多同学正围着她谈笑。琴插身进去。她看见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倩如的头上,便也把眼光往那里送去。她惊奇地发见倩如的头今天特别好看。倩如正掉过头去回答一个同学的问话,她的后颈在琴的眼前一晃,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发亮,琴看见一段雪白的肉,露出在短短的衣领上,再上面便是一排剪齐了的头发松松地搭在耳后,刚刚跟耳朵一样齐,从前那根光滑的大辫子没有了。这个头显得更新鲜,更可爱,而且配上倩如高谈阔论时那种飘逸的神情显得更动人。

    以前琴虽然主张剪发,但是心里还有点担心,害怕剪了发样子不好看。现在她看见了倩如的头,便放心了。不过她忽然觉得在倩如的面前自己显得委琐起来。她带着羡慕与赞美的眼光望着倩如的后颈,她亲切地跟倩如谈话,她觉得跟倩如做朋友是一件光荣的事情。

    “你怎么把辫子剪去的?”琴带笑问道。

    倩如笑着看琴,她做了一个手势,用清朗的声音说:“一把剪刀,一双手,辫子就掉下来了。”说到这里,她又把手当作剪刀做出当时剪头发的样子。

    “我不相信就这么简单,”一个同学努了嘴说。“哪个给你剪的?”

    “你们想还有哪个?”倩如笑了,“不消说就是我的老奶妈。

    我家里再没有别的人。我父亲当然不会给我剪。“

    “老奶妈?她居然肯给你剪?”琴惊讶地问。

    “有什么不肯?我要她剪,她当然会给我剪。她从来都是听我的话。我父亲同情我的主张,他自然不反对。其实即使他反对,也没有用处。我要怎样做就怎样做,别人管不着我。”倩如说话时,态度非常坚定,脸上还露出得意的笑容。

    “说得好,我明天也要把头发剪掉,”一个娇小身材的同学红了脸说。

    “文,我晓得你有这胆量,”倩如对那个同学点了点头,表示赞许。文便是那个同学的名字。倩如又用她的眼光在众人的脸上扫了一遍。她奇怪再没有一个人出来响应文的话。“还有哪个人有胆量剪头发?”她嘲笑地问道。

    “我,”一个尖锐的声音在后面响起来,接着一个瘦脸的同学挤进了这个圈子。她在学校里喜欢活动,而且年纪最大,同学们给她起了一个“老密斯”的绰号。她也是一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人。

    倩如的眼光又落在琴的脸上,她问道:“蕴华,你呢?”

    琴忽然觉得自己受不住倩如的眼光,她的脸马上变得通红,她低下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这时候她的确还不能够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勇气剪掉头发。

    “蕴华,我了解你,你处境困难,”倩如声音朗朗地说,琴不知道倩如是在嘲笑她,抑或是同情她。“在你们那种绅士家庭里头,只有吟点诗,行点酒令,打点牌,吵点架,诸如此类的事才是对的;到学堂里读书已经是例外又例外的了,再要闹什么新花样,像男人一样地剪掉头发,恐怕哪个人都要拚命反对。在你们府上卫道的人太多了。”

    众人哄然大笑,都把眼光往琴的脸上射。琴感到羞愧和悔恨。她的眼泪不能制止地淌了出来。她一个人默默地走开了。

    倩如继续说:“现在要剪头发的确需要很大的勇气。刚才我到学堂来,一路上被一些学生同流氓、亸神(即一些专门调戏妇女的年轻人)跟着。什么‘小尼姑’、‘鸭屁股’,还有许多不堪入耳的下流话,他们指手划脚地一面笑一面说。我做出毫不在乎的样子尽管往前面走。本来我出门时,老奶妈就劝我坐轿子,免得在路上让那般人跟着纠缠不清。我倒不怕,我故意要试试我的勇气。我为什么要害怕他们?我也是一个人,我的事情跟别人有什么相干?我要怎样做,就怎样做。……他们也拿我没有办法。”

    接着她又咬紧牙齿做出愤恨的样子说:“那般色鬼真可恨,把你纠缠着,一点也不肯放松,意志稍微薄弱一点的人怎么经得起?总之男人都是坏东西,没有一个好的。”

    “那么你将来就不嫁人?”一个平日最爱开玩笑的同学说着,噗嗤地笑了。

    “我吗?我是不嫁人的,”她骄傲地说,一面又挖苦众人道:“我不像你们日日夜夜都在梦想嫁一个如意的‘黑漆板凳’。这个有表哥啦,那个有表弟啦,那个又有什么干哥哥啦。蓉,你的表哥还有信来吗?”她说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来。蓉就是那个最爱开玩笑的同学,她涨红了脸,第一个不依,嚷着要来拧倩如的嘴,接着众人都要动手向倩如算账。倩如连忙带笑地从人丛中逃了出来。她正要向课堂跑去,忽然看见琴一个人痴立在旁边另一株柳树下出神。她才想起方才不该对琴说了那些话,心上过意不去,打算走去向琴解释一下。但是她刚走了两步,上课铃就响了。

    在课堂里许倩如和琴同坐在一张小书桌后面。一个将近五十岁的戴了老光眼镜的国文教员捧着一本《古文观止》在讲台上面讲解韩愈的《师说》。学生们也很用心地工作。有的摊开小说在看,有的拿了英文课本小声在读,有的在编织东西,有的在跟同伴咬耳朵谈心。倩如看见琴默默地望着面前摊开的《古文观止》出神,便从练习簿上撕下一页纸,用铅笔写了几行字,一声不响地送到琴的面前。她写的是:“你恨我吗?我说那些话全是出于无心。我并不想挖苦你。我早知道这些话会使你痛苦,我就不说了。请你原谅我。”

    琴读了字条以后慢慢地拿起笔来,也在上面写了一些字,送到倩如的面前,上面写的是:“你误会了,我并不恨你。我反而赞美你,羡慕你。无论如何你有勇气,我没有。我的希望,我的志愿,你是知道的;我的处境,你也是知道的。你想我应该怎样办?”

    “蕴华,我相信你不是没有勇气的女子。你不记得你还说过我们应该不顾一切,坚决地奋斗,给后来的姐妹们开辟一条新路吗?”

    “倩如,我现在才知道我自己。我的确是一个没有勇气的女子。我自己造了一个希望,我下了决心要不顾一切地向这个希望走去。可是一旦逼近这个希望时,我却有点胆怯了。顾虑也多起来了。我不敢毅然前进了。”

    “华,难道你不知道这样会使你自己陷在更不幸的境地中吗?”

    “倩,我爱我的前途,我也爱我的母亲。男女同学、女子剪发这类事情都是她反对的。我平日觉得应该不顾母亲的反对和亲戚的嘲笑、责难,一个人独断独行。但是到了一举手就可以如愿的时候,我却想到我这种举动会使母亲受着多大的打击,我的心又软了,我的意志又动摇了。我想她苦苦居孀把我养育成丨人,平日又那样爱我,体贴我,我反而给她招来社会的嘲笑、亲戚的责难、她自己的希望的破灭等等。这个打击太大了,她受不住。为了她,我宁肯牺牲我自己的前途。”

    “华,你不知道这种牺牲没有多大的意义吗?如果我们真该牺牲,我们也不能为一个人牺牲,我们应该为无数的将来的姐妹们牺牲。要是我们牺牲了,她们将来可以得到幸福,这牺牲才是值得的,才是有意义的。”从倩如的狂草的字迹看来,可以知道她是多么愤慨。两页纸已经写完了。

    “倩,这一点就是我们两人的不同处,你的理智可以征服感情,我的理智则常被感情征服。在理论上我不能够说你的话不对,但事实上我却不能够照你的话做。我一想到母亲,我的心就软了。而且实在说,在我看来,与其为那些我甚至不会见面的将来的姐妹们牺牲,还不如为那个爱我而又为我所爱的母亲牺牲更踏实一点。”

    “华,这是你的由衷之言吗?我试问如果你母亲要把你嫁给一个目不识丁的俗商,或者一个中年官僚,或者一个纨袴子弟,你难道也不反抗?你能够这样地为她牺牲吗?快答复我这个问题。不要逃避!”依旧是狂草的字迹。

    “倩,不要问我这一个问题,不要问我这一个问题,我请求你。”纸上有了一两滴泪珠。

    “华,我再问你:我知道你和你表哥很要好。假如你表哥是一个贫家子弟,另外又有一个富家儿来向你母亲提亲,你如果坚持要嫁给你表哥的话,你母亲会含着眼泪对你说:‘我把你苦苦养育成丨人,原是望你将来嫁到富家去享福,我才可以放心。如果你不肯听我的话,一定要嫁到贫家去吃苦,那么你就不是我的女儿了。’这时候你怎么办?是的,我知道,每个母亲在选择女婿时都会问她的女儿道:‘你愿意去享福呢,还是去受苦?’母亲的选择自然是去享福。至于无爱的结婚,精神上的痛苦……这一切都是母亲所不顾念的。做母亲的有权利要求这牺牲吗?没有,她没有这权利。譬如你告诉过我你大表哥和梅姐的事。如果你母亲给你决定了一个和梅姐同样的命运,你也顺从吗?你愿意像你梅姐那样白白地任人播弄一生吗?”倩如在后面一连加了六七个问号。

    “倩,不要问我这个问题,我请求你,我的心乱极了。让我仔细思索一下。”

    “华,到了这时候你还不把眼睛睁开?你不要迟疑了。我看你在旧家庭里处得太久,旧习惯染得太深了。你如果不想法早些把它完全摆脱掉,你将来会做第二个梅姐。……”

    这一次琴不回答了。倩如偏了头去看琴的脸。她看见琴的眼睛里有泪珠。她的心也就软了。她伸手把琴的放在膝上的一只手紧紧握着,她觉得琴的手在颤动,因此她把它握得更紧一些。如果不是在课堂里的话,她真想去拥抱琴了。她把眼光往讲台上一扫,看见那个国文教员正背转身子在黑板上写字,便把嘴放在琴的耳边低声说:“蕴华,也许我的话说得过火。不过我爱护你,我希望你做一个勇敢的新女子,我不愿意你得到你梅姐那样的命运。我劝你鼓起勇气奋斗。跟着时代走的人终于会得到酬报。可悲的是做一个落伍者而抱恨终身。”

    琴不回答,但是掉过头来用感激的眼光看了倩如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

    接连着上了两小时的国文课不久就完了。倩如站起来拉着琴往外面走,刚走到门口看见国文教员要出去,便站住了让他先走。她的头突然被他注意到了,他投了一瞥恐怖的眼光在她的短发上,急急地逃走了,像遇到了恶魔一样。倩如昂起头跟着他走出去,她甚至不曾红脸,只是接连地冷笑几声。然后她把琴拉到操场上柳树的下去谈心,直谈到上第四堂课的时候,因为她们那一班第三堂课的教员请假。

    午后琴和倩如下了课正要回家的时候,文和“老密斯”留住她们,要倩如给她们剪发。

    十多个学生挤在文的寝室里,她们把门关了,让文坐在窗前,一把剪刀很快地就把那根光滑的辫子剪掉了。倩如拿着剪刀得意地把文的头发修了又修,直到文照着镜子说了一声满意为止。“老密斯”倒不像文那样细心考究,倩如很快地就给她弄好了。

    忽然门上起了叩声,这是表示舍监走近的暗号,于是众人开了门,散去了。

    琴和倩如一起走了几条街。琴觉得人们的眼光都盯在她们的头上和脸上。好像她自己也剪掉了辫子似的,她暴露在轻视与侮辱的眼光下面了。同时不堪入耳的下流话又从那些在后面跟着她们的男子的口里接连地送过来。她的脸通红,她不敢抬起头,也不好意思跟倩如谈话,只顾加速脚步向前走。到了十字路口,倩如要跟琴分手了,琴却苦苦地留住倩如,要倩如陪她回家。她说一个人在街上走不大方便,两个人一路,可以使人胆壮。

    其实琴邀倩如到她的家去,还有一个用意,她想借此观察母亲对女子剪发的态度,而且她还希望倩如用辩才说服她的母亲。张太太当着倩如的面虽然不说什么,但是从张太太的谈话和态度上看来,琴知道她的母亲是反对女子剪发的。

    这天晚上倩如去了以后,张太太叹息道:“这样一个好姑娘,也学着闹新花样,弄得小姐不像小姐,尼姑不像尼姑,简直失了大家的闺范。她倒也讨人欢喜。只可惜她母亲死早了,没有人管教她,任她一个人独行独断,将来不晓得会弄成什么样子。真可惜。”张太太说了又叹气,她觉得世界一天一天地变得更古怪了,将来不知道还会变到什么样子。她在追想过去了的黄金时代。忽然她一转眼,看见琴的带着祈求的、欲语又止的神情,便惊讶地问道:“琴儿,你有什么事情?”

    “妈,我想学倩如那样把头发剪掉,”琴说着,便埋下头去。

    “你说什么?你想学倩如?你要人家笑我没有家教吗?”张太太吃惊地说,她好像受到了什么意外的大打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