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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第11部分阅读

    来。声音突然变得更急了,好像千军万马狂奔一般。于是城上架着的大炮开始放起来。这一次不比昨夜,声音更近,而且是十几尊大炮同时开放,窗户、板壁“擦擦”地响,连土地也摇动了。

    众人躲在堂屋里不敢说一句话,脸色都变青了,彼此茫然地望着。

    谁都感觉到那个不可抗拒的恐怖,都明白自己是逼近生命的边沿了。众人静静地等候着,没有呻吟,没有哀号,没有挣扎。不管觉新跟梅见了面,不管梅经过了几年的风波以后又到这个公馆来,都不曾给众人带来一种新的感觉。那个不断地在空中飞翔的死的恐怖把一切别的感觉都赶走了。

    天色渐渐模糊起来,炮声暂时停止了,枪声还是跟先前一样地密。“这一夜怎样度过?”这个思想开始折磨众人。就在这时候在很近的地方起了一个绝大的响声,墙壁马上剧烈地震动,声音散开来,余音如爆竹勃发,又夹杂着石碎瓦落的声音。

    “完了,完了!”周氏脸色惨白地站起来,用颤抖的声音说,她打算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她正要揭门帘,却遇着鸣凤从里面跑出来,几乎把她撞倒在地上。

    “什么事?什么事?”许多声音一齐问道。

    鸣凤脸无人色,口里喘着气,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老太爷也揭了门帘从他的房里出来,陈姨太跟在后面。众人全立起来。

    “怎样了?”他接连地问。

    “我在三小姐房里……一个大炮子落下来……把屋檐打穿了一个洞……窗子上的玻璃也震破了。……窗外全是烟……我就跑出来了……”鸣凤吓得结结巴巴的,好久才说出了这些话。

    “这样子是不行的,大家聚在一处,一两个炮子来,全家都完了。要想个办法才好,”老太爷惊恐地说着又咳起嗽来。“我看只有走的办法,还是大家散开,各房往各房的亲戚家去躲避一下,择几个安全的地方去。爹可以到唐家去,那儿很安全,”克明提议说。

    “东门一带是没法去的了,也许南门和西门安全点,”张太太说,她是从东门逃出来的,她的房屋被军队占据了,当时梅正在张家玩,本来要回家去,但是那一带的交通已经断绝,她只得跟着琴逃到高家来。

    张太太的话还没有说完,屋顶上又起了一个大响声。众人知道又是一个炮弹飞过去了。接着又是炸裂的声音,这一次比较远一点,一定落在隔壁公馆里去了。

    大家连忙往外面奔,刚走到大厅上,仆人们便过来阻止说,大门上了锁,街上放满了步哨,交通已经断绝了。

    大家只得退回来。如今没有别的躲避炮弹的办法了,他们便依照觉新的提议到花园里去。

    他们进了花园,似乎走入了另一个世界。虽然枪弹和大炮的声音还在人们的耳边响,但是周围的一切都足以使人忘记自己是处在恐怖的环境里。到处都是绿色的草和红白色的花。到处都显露着生机。满园子都披着黄昏的面纱,更加上一层神秘的颜色。虽然这时候众人都怀着紧张的心情无心注意到景色上面,然而园里的一花一草,一木一石,都显然地立在那里,逃不过众人的眼睛。

    众人走出松林,到了湖滨。湖水带着浅蓝色,半天红霞映在水面,给它染上一层蔷薇色。但是水上已经笼罩了暮霭。众人并不去细看,就沿着湖滨傍着松林往水阁走去。

    松林走尽,便是水阁。他们转一个小弯走到水阁的正门前。一丛丛的观音竹覆盖着暗灰色的屋瓦。门前土地上几株玉兰正开出满树的白花,一阵香气往人的鼻端送来。

    克明打开了门,让老太爷先进去,其余的人也陆续进去了。苏福把煤油挂灯点燃。老太爷疲倦地躺在璜床上,其余的人分别在椅子和凳子上坐下来。这个水阁一排共是三大间房屋,这是中间的一间。接着又来了几个仆人和女佣,他们连忙把旁边两间屋子收拾作临时住房,一间给男主人住,另一间给女主人住。这一切因为人手众多的缘故,很快地就布置好了。

    这时炮声已经停止,枪弹声也由密而稀而暂时停止了。人推开临湖的窗,正看见一片清凉的水。一弯新月高高地挂在天空,在水面上投下淡淡的银光,增加了水上的凉意。对面的晚香楼冷清清地耸立在银光下面,楼前是一片雪白的花朵。还有山、石壁、桃树、柳树,各有各的颜色和形态,在银白的月光下,似乎都含着一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个地方我还是五年前来过,”梅这许久都因为思念困居在家中的母亲和弟弟感到苦恼,此刻也被眼前的景色暂时分了心,她倚窗眺望对岸的晚香楼,好像要在那里寻找什么东西似的,过了一些时候,她又把眼光移到湖边的柳树上,悲叹地说了上面的一句话。这是对琴说的,琴立在她的身旁,默默地望着天空。天空里正堆着一层一层的云片,恰似一匹一匹的白浪。月亮慢慢地在云层中航行。琴埋下头看梅,梅指着湖畔的柳树说:“这垂柳丝丝也曾绾住我的心。……如今……又是一年春了。”

    “梅姐,我告诉你,”琴并不回答梅的话,她想起了另一件事情,便欣喜地拉着梅的袖子说,“今年元宵节晚上,我们在这儿划船,我们都想几时能够把你请到这儿来大家一道玩,多好。你现在果然来了。……”

    梅掉过头去看琴,她的脸上并没有喜色,眼里反而闪着泪光,她捏住琴的一只手,说:“琴妹,我很感激你的好意。其实我到这儿来又有什么好处?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心?眼前的风景固然跟旧时一样,只是这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哪一样不给我唤起一段痛苦的回忆?我纵然心如死灰,也难把往事轻易忘记。”

    琴吃惊地望了梅一眼,又偷偷地看一下后面的人,知道还没有人听见梅的话,便把头送过去,在梅的耳边说:“梅姐,你怎么在这儿说这种话?你不怕她们听见?其实往事也不难忘记,你何必这样自寻苦恼!”

    琴刚说到这里,忽然听见身后起了脚步声,她回过头去,正看见瑞珏牵了海臣走过来。

    “你们两个悄悄地在这儿讲什么私房话?”瑞珏带笑地说。

    梅转过身子,她微微红了脸,一时答不出话来,却让琴接口说了去。琴含笑说:“大表嫂,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在批评你这样那样。”这时候梅也笑了,她连忙分辩道:“大表嫂,你不要相信她的话。”

    “梅表妹,我怎敢跟琴妹相比啊?她书读得多,又在进新学堂,相貌又好,又有胆量……”

    “还有呢?”琴故意庄重地问。

    “还有……多得很!”瑞珏也忍不住笑了。她走到她们的面前,换了话题对梅说:“梅表妹,我好久就想跟你见面,我常常听见他们说起你,又听说你到外州县去了,后来又听说你回省城来了,总没有机会见到你,我只怪自己没有福气。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的?真是想不到的喜事。……我们好像从前在什么地方见过。”

    “不会的,我还没有这个福气!”梅说着抿嘴笑了,但是她马上又收敛了笑容温和地加上一句:“不过现在的大表嫂比照片上的更丰满些。”她不等瑞珏答话又拿起海臣的小手问道:“这就是海儿吗?”

    瑞珏含笑答道:“是,”一面埋下头对海臣说:“海儿,快喊表孃孃。”

    海臣用他的小眼睛望了望梅,毫不迟疑地叫了两声。

    梅温和地对海臣笑了笑,俯下身子把他抱起来,抚摩着他的面颊说:“他很像大表哥,尤其是这对亮眼睛。”她又问:

    “今年几岁了?”

    “还不到四岁,已经有五个年头了。”瑞珏代答道。

    梅把海臣的脸靠近自己的面颊,又在他的颊上吻了几下,接连说着“真乖”,才放他下来,把他送到瑞珏的面前说:“大表嫂,你真幸福,你有这样一个宁馨儿。”她的声音有点改变了。

    琴连忙用话来岔开。她们三个人畅快地谈着。瑞珏忽然觉得自己很喜欢梅,虽然她跟梅就只谈过这一次的话。

    这个晚上大家睡得很早。克明和觉新依旧回到外面去睡,以便照料一切。觉民弟兄也睡在外面。他们觉得跟祖父同睡在一间屋里并不舒服,还是到外面自己房里去睡比较自由些。他们有了几次的经验,胆子也大多了。

    21

    众人一晚上都没有睡好。天刚刚发白,老太爷就大声咳嗽,咳个不停。大家也就跟着早早地起来了。

    琴和淑英妹妹梳洗完毕,便陪着梅到园里各处走走。她们一路上谈了一些别后的光景。园子里没有受到什么大损害,只是松林里落了一颗开花炮弹,打坏了两株松树。

    街上交通并没有恢复。十字路口仍旧有小队的兵士,街上仍旧有几个步哨。但是少数只身的行人,只要得到步哨的允许,也可以通过几条街。

    高家的厨子到菜市去买过菜。但是城门已经关了两天,乡下人不能挑菜进城,菜场里并没有什么菜卖,所以厨子即使用了他的全副本领,大家仍然觉得饭桌上没有可口的饮食。

    这天的早饭是摆在水阁里吃的,就在中间屋里安放了两张圆桌,年长的和年轻的两代人各占据一桌。虽然两三天来都不曾好好地吃过一顿饱饭,但是看见桌上又是寥寥的那几样小菜,大家都觉得没有胃口,懒洋洋地端了碗胡乱吃一点,很快地就把碗放下。只有觉民、觉慧两弟兄端着碗不放,接连吃了两碗饭。觉新正坐在梅的斜对面,他有时偷偷地看她一两眼,有时梅也把眼光朝他这一面射来,两人的眼光不期地遇着了。梅便把头埋下或掉开,心里起了一阵波动,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欣慰抑或是悲哀。幸好众人都在注意地看觉民弟兄吃饭,并没有留心她的举动。

    “你们的饭量真不错。菜都没有,你们还舍不得放碗,”淑华看见祖父走出去了,便带笑地对觉民说。

    “你们是小姐,当然跟我们不同,”觉慧刚刚嚼完了一大口饭,放下碗抢先回答道。“你们每顿饭非有鸡鸭鱼肉不能下咽。你晓得我们上学时候在饭馆里吃些什么?青菜,白菜,豆腐,豆花!……可是现在也该你们受罪了,我希望交通多断绝几天,看你们怎样办?”他还要说下去,觉民暗暗地触他的肘,示意他不要再说,他也仿佛看见几位长辈的脸上露出不高兴的表情,便住了口,推开椅子站起来。

    “我在跟二哥说话,哪个要你来岔嘴?”淑华努起嘴,看觉慧一眼,掉过头去不再理他。

    吃过早饭,觉新三弟兄便出去打听消息,并且打算到姑母家去看看。街上行人不多。每家公馆门前站了四五个人,伸长颈项只顾东张西望,或者在谈论时事。每隔十几步远,路边立着全武装的兵,有的兵提了枪慢慢地沿着墙走来走去。觉新们在他们的身边走过,并不曾给他们拦住,就放步向前走了。

    在三岔路口,五六个人站在栅子跟前,仰起头读墙上贴的告示。觉新们也把告示读了。这是督军宣布下野的布告,督军很谦逊地说自己“德不足以服人,才不足以济变”,所以才酿成这次的战争,以致“苦我将士,劳我人民”,现在决意交出政权,实行下野,免得再“延长战争,糜烂地方”。

    “现在兵临城下,才来说这些漂亮话,为什么早不下野?”觉慧读完告示讥笑地说。

    觉新在旁边听见他的话,吃惊地向四面看,幸好附近没有人,才放了心,连忙把觉慧的袖子扯一下,低声警告说:

    “说话当心点。你难道不要命吗?”

    觉慧不作声了,他跟着两个哥哥走过栅子。在那所旧庙宇门前放着十几枝步枪,交叉地立着,成了两堆,旁边站着十几个兵,他们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庙旁那家杂货铺半开着门,那里有当天的报纸,觉新们借了来,匆匆地看了一遍。报纸的态度开始改变了,虽然仍旧替那位宣布下野的督军说好话,但是同时对敌军也取消了逆军的称呼,不再称某逆、某贼,而改称某军长、某师长了。而且从前发过通电痛陈某逆、某贼的罪状的商会和拥护旧礼教的团体如今也发出通电欢迎某帅、某公入城了。

    十几位著名的地方绅士也发出吁请张军长早日入城“主持省政”的通电,领衔的人便是冯乐山。

    “又是他,”觉慧冷笑道。

    “这样看来大概没有事情了,”觉新欣慰地说。他们已经走过了两条街,现在走到第三个街口了。

    前面的栅子紧紧关住,两个兵拿着枪守在那里。他们只得回转身来,想从旁边一条小巷抄过去。但是刚刚走过小巷进入一条大街,他们又被一个步哨喊住了。

    “站住,走哪儿去?”那个瘦脸的兵恶狠狠地问道。

    “我们去看一个亲戚,住在xx街,”觉新客气地回答。

    “过不去!不准走!”说了这两句简单的话,兵就把嘴闭上了。他望了望手里的枪,眼光又落在枪刺上,现出得意的样子,好像对觉新们表示:你们若是不听从我的话,上前走一步,就是这么一刺刀。

    觉新们只得默默地掉转身子,再走过小巷,打算另找一条路绕过去,但是费了许多功夫,依旧没有办法。

    他们决定回家,但是一路上还是心上心下,害怕连归路也断了。他们急急地下着脚步,恨不得马上就到家。街上行人非常少,店铺和公馆都静静地掩着门。这个景象更增加他们的恐怖。他们走过一个步哨的时候,心禁不住怦怦地跳,很担心他会把他们拦住,幸而步哨把他们放过去了。后来他们终于回到了家。

    家里的人大半在花园里。他们连忙走进花园,先到水阁去,看见祖父和姑母们在那里打牌,刚刚是两桌。

    “你们还有心肠打牌,”觉慧这样想。后来他看见觉民溜出去了,便也跟着溜出去,剩下觉新直立在祖父跟前报告他打听到的消息。

    这些消息自然给祖父们带来不少的安慰。但是张太太还有点不放心,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家里究竟怎样了。不过这只是短时间的焦虑,因为不久她起了一副好牌,便又把那些事忘掉了。

    觉新跟长辈们谈了几句话,看见大家都在注意地打牌,便走了出去。

    觉新走出水阁,一个人在玉兰树下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他好像渴望着一件东西,这件东西就在他的眼前,但是他知道他不会得到它。他感到空虚,感到人生的缺陷。他痴痴地靠着树干,望着眼前的一片新绿出神。树上起了鸟的叫声。两只画眉在枝上相扑,雪白的玉兰花片直往他的身上落,但是过了片刻又停止了。他看见两只鸟向右边飞去,他的心里充满了强烈的渴望。他恨不得自己也变作小鸟跟它们飞到广阔的天空中去。他俯下头看他的身上。几片花瓣从他的头上、肩上落下来,胸前还贴了一片,他使用两个指头拈起它,轻轻地放下去,让它无力地飘落在地上。

    前面假山背后转出来一个人影,是一个女子。她低着头慢慢地走着,手里拿了一枝柳条。她猛然抬起头,看见觉新立在树下,站住了,嘴唇微微动一下,像要说话,但是她并不说什么,就转过身默默地走了。淡青湖绉的夹衫上罩了一件玄青缎子的背心,她分明是梅。

    他觉得一下子全身都冷了。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避开他,他要找她问个明白。他便追上去,但是脚步下得轻。

    他转过假山,看见一些花草,却不见她的影子。他奇怪地注意看,在右边一座假山缝里瞥见了她的玄青缎子的背心。他又转过那座假山,前面是一块椭圆形的小草坪,四周稀落地种了几株桃花。她立在一株桃树下,低着头在拨弄左手掌心上的什么东西。

    “梅!”他禁不住叫了一声,向着她走去。

    她抬起头,这一次她不避开了。她默默地望着他。

    他走到她面前,用激动的声音问道:“梅,你为什么要避开我?”

    她埋下头,温柔地抚弄那只躺在她的掌心上微微扇动翅膀的垂死的蝴蝶,半晌不答话。

    “你还不肯饶恕我吗?”他的声音变成苦涩的了。

    她抬起头,不闪眼地把他望了一些时候,才淡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