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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第3部分阅读

    她说:“李嫂,你去睡罢,没有事了。”李嫂应了一声,正要转身走出去,张太太又问了一句:“茶煨了吗?”

    “是,煨在‘五更鸡’上面,”李嫂应道,便往外面走张太太又继续说下去:“你说什么?——啊,你说牌打多了费精神。这一层我也晓得。然而我的精神不费也等于费的。我一天无事可做,这样活久了也没有趣味,活得太久了,反而惹人讨厌。”她说了这些话,便闭上眼睛,两手交叉地放在胸前,好像就要睡去似的。

    屋里异常清静,只有钟摆滴答地响着。

    琴本来有重要的话要对母亲说,可是她看见母亲闭上眼睛,知道今晚没有说话的机会,便站起来,想唤醒母亲上床去睡,免得受凉。她刚刚站起,张太太就睁开了眼睛,望着她说:

    “你给我倒杯茶来。”

    琴应了一声,便走到茶几前,拿了一个茶杯,把煨在

    “五更鸡”上面的茶壶拿下来,满满地斟了一杯酽茶,送到母亲面前,放在旁边的一个矮凳上,说:“妈,茶来了。”但是她并不走开,还立在母亲旁边,兴奋地望着母亲。她觉得机会来了,可是她还有点胆怯,话到了口边,又被她收回去了。“琴儿,你今天也累了,你也去睡罢,”母亲温和地说,从矮凳上端起茶杯接连喝了两口。

    “妈,”琴并不走开,却亲热地唤一声。

    “什么事?”张太太仰起头看琴。

    “妈,”琴又唤一声,一面低着头玩弄她的衣角,慢慢地说下去:“二表哥说他们学堂明年下学期要招女生,我想去投考。”

    “你说什么,男学堂收女学生!你还要去投考?”张太太吃了一惊,疑心她自己听错了话,便惊讶地问道。

    “是的,”琴低声回答,接着又解释道:“这并不希奇。著名的北京大学已经收了三个女学生,南京、上海也有实行男女同学的学堂。”

    “世界不晓得要变成什么样子!有了女学堂还不够,又在闹男女同学!”张太太感叹地说。“我们从前做姑娘的时候,万万想不到会有这些名堂!”

    这些话好像一瓢冷水似的向琴的身上泼来,她觉得一身都冷了。她不作声。但是她还不曾完全绝望,她的勇气渐渐地恢复了,她又说出下面的话:

    “妈,如今时代不同了,跟那时候已经隔了二十几年罗!世界是一天一天地变新的。男女都是一样的人,为什么我不可以和男学生同一个学堂读书?……”

    她还要说下去,可是母亲止住了她。张太太笑了,又说:“我不跟你讲道理。我讲不过你,你进学堂读了这几年的书,自然会讲话。你会从你的新书本里面找出大道理来驳我,我晓得你会骂我是个老腐败。”

    琴也笑了,但是她又央求道:“妈,答应我罢。你平日总是很相信我的。你从来没有不答应我什么事情!”

    张太太有点心软,她答道:“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受了不少的闲气。然而我并不怕人说闲话。我很相信你。……不过这件事情太大,你婆婆第一个就会反对,还有亲戚们也会讲闲话。”

    “妈,你不是说过一切闲话你都不害怕吗?”琴热烈地说。

    “婆婆住在尼姑庵里头,一个月里难得回家住两三天。这几个月连一次也没有回来。哪个管她说什么话!既然她平日不管家里的事,只要你拿定了主意,像以前许我进一女师那样,亲戚们也没有理由反对。他们说闲话,我们只当没有听见。”

    张太太沉默了一些时候,然后颓唐地说:“以前我很有胆量,可是如今我老了,我不愿意再听亲戚们的闲话。我很想安静地活几年,不愿意再找什么麻烦。你看,我也并不是丝毫不体贴儿女的母亲。你爹死得太早,就剩下你一个女儿,把责任都放在我的肩头。我不曾要你缠过脚,小时候就让你到你外公家跟表兄弟们一起读书。后来你要进学堂,我又把你送进了学堂。你看你五舅母的四表妹脚缠得很小,连字也不认识几个。便是你大舅母的三表妹,她很早也就不读书了!我总算对得起你。”她还想说下去,可是身体的疲乏使她住了口。她默默地望着琴,看见琴的绝望到差不多要悲泣的表情,又觉得不忍,于是温和地说:“琴儿,你去睡罢。好在时间还早,那是明年秋天的事,我们将来再商量。我总会替你想办法。”琴悲声答应了一个“是”字,失望地走出来,穿过小小的堂屋回到自己的房里。她失望,但是她并不抱怨母亲,她反而感激母亲曾经十分体贴过她。

    屋子里显得很凄凉,似乎希望完全飞走了,甚至墙壁上挂的父亲的遗容也对她哭起来。她觉得自己的眼睛湿了。她解下裙子放在床上,然后走到书桌前面,拨好了桌上锡灯盏里的灯芯,使坐在书桌前面的方凳上。灯光突然大亮了,书桌上《新青年》三个大字映入她的眼里。她随手把这本杂志翻了几页,无意间看见了下面的几句话:“……我想最要紧的,我是一个人,同你一样的人……或者至少我要努力做一个人。……我不能相信大多数人所说的。……一切的事情都应该由我自己去想,由我自己努力去解决。……”原来她正翻到易卜生的剧本《娜拉》。

    这几句话对她简直成了一个启示,眼前顿时明亮了。她明白她的事情并没有绝望,能不能成功还是要靠她自己努力。总之希望还是有的,希望在自己,并不在别人。她想到这里,觉得那一切的绝望和悲哀一下子全消失了,她高兴地提起笔写了下面的一封短信:

    “倩如姐:

    今天我底表哥告诉我说‘外专’已经决定明年秋季招收女生了。我决定将来去投考。你底意思怎样?你果然和我同去吗?希望你不要顾虑。无论如何我们必须坚决地奋斗,给后来的姐妹们开辟一条新路,给她们创造幸福。

    有暇请到我家里来玩,我还有话和你详谈。家母也欢迎你来。

    蕴华。xx日“

    她写好了信,自己读过一遍,然后填上日期,又加上新式标点。白话信虽然据她的母亲说是“比文言拖长了许多,而且俗不可耐”,但是她近来却喜欢写白话信,并且写得很工整,甚至于把“的”“底”“地”三个字的用法也分别清楚。她为了学写白话信,曾经把《新青年》杂志的通信栏仔细研究过一番。

    6

    高觉新是觉民弟兄所称为“大哥”的人。他和觉民、觉慧虽然是同一个母亲所生,而且生活在同一个家庭里,可是他们的处境并不相同。觉新在这一房里是长子,在这个大家庭里又是长房的长孙。就因为这个缘故,在他出世的时候,他的命运便决定了。

    他的相貌清秀,自小就很聪慧,在家里得着双亲的钟爱,在私塾得到先生的赞美。看见他的人都说他日后会有很大的成就,便是他的父母也在暗中庆幸有了这样的一个“宁馨儿”。

    他在爱的环境中渐渐地长成,到了进中学的年纪。在中学里他是一个成绩优良的学生,四年课程修满毕业的时候又名列第一。他对于化学很感到兴趣,打算毕业以后再到上海或北京的有名的大学里去继续研究,他还想到德国去留学。他的脑子里充满了美丽的幻想。在那个时期中他是一般同学所最羡慕的人。

    然而恶运来了。在中学肄业的四年中间他失掉了母亲,后来父亲又娶了一个年轻的继母。这个继母还是他的死去的母亲的堂妹。环境似乎改变了一点,至少他失去了一样东西。固然他知道,而且深切地感到母爱是没有什么东西能代替的,不过这还不曾在他的心上留下十分显著的伤痕。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这就是他的前程和他的美妙的幻梦。同时他还有一个能够了解他、安慰他的人,那是他的一个表妹。

    但是有一天他的幻梦终于被打破了,很残酷地打破了。事实是这样:他在师友的赞誉中得到毕业文凭归来后的那天晚上,父亲把他叫到房里去对他说:

    “你现在中学毕业了。我已经给你看定了一门亲事。你爷爷希望有一个重孙,我也希望早日抱孙。你现在已经到了成家的年纪,我想早日给你接亲,也算了结我一桩心事。……我在外面做官好几年,积蓄虽不多,可是个人衣食是不用愁的。我现在身体不大好,想在家休养,要你来帮我料理家事,所以你更少不掉一个内助。李家的亲事我已经准备好了。下个月十三是个好日子,就在那一天下定。……今年年内就结婚。”

    这些话来得太突然了。他把它们都听懂了,却又好像不懂似的。他不作声,只是点着头。他不敢看父亲的眼睛,虽然父亲的眼光依旧是很温和的。

    他不说一句反抗的话,而且也没有反抗的思想。他只是点头,表示愿意顺从父亲的话。可是后来他回到自己的房里,关上门倒在床上用铺盖蒙着头哭,为了他的破灭了的幻梦而哭。

    关于李家的亲事,他事前也曾隐约地听见人说过,但是人家不让他知道,他也不好意思打听。而且他不相信这种传言会成为事实。原来他的相貌清秀和聪慧好学曾经使某几个有女儿待嫁的绅士动了心。给他做媒的人常常往来高公馆。后来经他的父亲同继母商量、选择的结果,只有两家姑娘的芳名不曾被淘汰,因为在这两个姑娘之间,父亲不能决定究竟哪一个更适宜做他儿子的配偶,而且两家请来做媒的人的情面又是同样地大。于是父亲只得求助于拈阄的办法,把两个姑娘的姓氏写在两方小红纸片上,把它们揉成两团,拿在手里,走到祖宗的神主面前诚心祷告了一番,然后随意拈起一个来。李家的亲事就这样地决定了。拈阄的结果他一直到这天晚上才知道。

    是的,他也曾做过才子佳人的好梦,他心目中也曾有过一个中意的姑娘,就是那个能够了解他、安慰他的钱家表妹。有一个时期他甚至梦想他将来的配偶就是她,而且祈祷着一定是她,因为姨表兄妹结婚,在这种绅士家庭中是很寻常的事。他和她的感情又是那么好。然而现在父亲却给他挑选了另一个他不认识的姑娘,并且还决定就在年内结婚,他的升学的希望成了泡影,而他所要娶的又不是他所中意的那个“她”。对于他,这实在是一个大的打击。他的前程断送了。他的美妙的幻梦破灭了。

    他绝望地痛哭,他关上门,他用铺盖蒙住头痛哭。他不反抗,也想不到反抗。他忍受了。他顺从了父亲的意志,没有怨言。可是在心里他却为着自己痛哭,为着他所爱的少女痛哭。

    到了订婚的日子他被人玩弄着,像一个傀儡;又被人珍爱着,像一个宝贝。他做人家要他做的事,他没有快乐,也没有悲哀。他做这些事,好像这是他应尽的义务。到了晚上这个把戏做完贺客散去以后,他疲倦地、忘掉一切地熟睡了。从此他丢开了化学,丢开了在学校里所学的一切。他把平日翻看的书籍整齐地放在书橱里,不再去动它们。他整天没有目的地游玩。他打牌,看戏,喝酒,或者听父亲的吩咐去作结婚时候的种种准备。他不大用思想,也不敢多用思想。

    不到半年,新的配偶果然来了。祖父和父亲为了他的婚礼特别在家里搭了戏台演戏庆祝。结婚仪式并不如他所想象的那样简单。他自己也在演戏,他一连演了三天的戏,才得到了他的配偶。这几天他又像傀儡似地被人玩弄着;像宝贝似地被人珍爱着。他没有快乐,也没有悲哀。他只有疲倦,但是多少还有点兴奋。可是这一次把戏做完贺客散去以后,他却不能够忘掉一切地熟睡了,因为在他的旁边还睡着一个不相识的姑娘。在这个时候他还要做戏。

    他结婚,祖父有了孙媳,父亲有了媳妇,别的许多人也有了短时间的笑乐,但他自己也并不是一无所得。他得到一个能够体贴他的温柔的姑娘,她的相貌也并不比他那个表妹的差。他满意了,在短时期内他享受了他以前不曾料想到的种种乐趣,在短时期内他忘记了过去的美妙的幻梦,忘记了另一个女郎,忘记了他的前程。他满足了。他陶醉了,陶醉在一个少女的爱情里。他的脸上常常带着笑容,而且整天躲在房里陪伴他的新婚的妻子。周围的人都羡慕他的幸福,他也以为自己是幸福的了。

    这样地过了一个月,有一天也是在晚上,父亲又把他叫到房里去对他说:

    “你现在成了家,应该靠自己挣钱过活了,也免得别人说闲话。我把你养到这样大,又给你娶了媳妇,总算尽了我做父亲的责任。以后的事就要完全靠你自己。……家里虽然有钱可以送你到下面去继续求学,但是一则你已经有了妻子,二则,现在没有分家,我自己又在管账,不好把你送到下面去。……而且你到下面去读书,爷爷也一定不赞成。闲在家里,于你也不好。……我已经给你找好了一个位置,就在西蜀实业公司,薪水虽然不多,总够你们两个人零用。你只要好好做事,将来一定有出头的日子。明天你就到公司事务所去办事,我领你去。这个公司的股子我们家里也有好些,我还是一个董事。事务所里面几个同事都是我的朋友,他们会照料你。……”

    父亲一句一句平板地说下去,好像这些话都是极其平常的。他听着,他应着。他并不说他愿意或是不愿意。一个念头在他的脑子里打转:“一切都完了。”他的心里藏着不少的话,可是他一句话也不说。

    第二天下午,父亲对他谈了一些关于在社会上做事待人应取的态度的话,他一一地记住了。两乘轿子把他们父子送到西蜀实业公司经营的商业场的后门。他跟着父亲走到事务所去,见了那个四十多岁有八字须的驼背的黄经理,那个面貌跟老太婆相似的陈会计,那个瘦长的王收账员,以及其他两三个相貌平常的职员。经理问了他几句话,他都简单地像背书似地回答了。这些人虽然对他很客气,但是他总觉得在谈话上,在举动上,他们跟他不是一类的人;而且他也奇怪为什么以前就很少看见这种人。

    父亲先走了,留下他在那里,惶恐而孤独,好像被抛弃在荒岛上面。他并没有办事,一个人痴呆地坐在经理室里,看经理跟别人谈话。他这样地坐了整整两个多钟头。经理忽然发见了他,对他客气地说:“今天没有事,世兄请回去罢。”他像囚犯遇赦似的,高兴地雇了轿子回家,一路上催着轿夫快走,他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家更可爱的了。

    他回到家里,先去见祖父,听了一番训话;然后去见父亲,又是一番训话。最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里,妻又向他问长问短,到底是从妻那里得到一些安慰。第二天上午十点在家吃过早饭后,他便到公司去,一直到下午四点钟才回家。这一天他有了自己的办公室,而且在经理和同事们的指导下开始做了工作。

    这样在十九岁的年纪他便大步走进社会了。他逐渐地熟悉了这个环境,学到了新的生活方法,而且逐渐地把他在中学四年中所得到的学识忘掉。这种生活于他不再是陌生的了。他第一次领到三十元现金的薪水的时候,他心里充满着欢喜和悲哀,一方面因为这是自己第一次挣来的钱,另一方面却因为这是卖掉自己前程所得的代价。可是以后一个月一个月平淡地生活下去,他按月领到那三十元的薪水,便再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了,没有欢喜,也没有悲哀。

    这种生活也还是可以过下去的,没有欢喜,也没有悲哀。虽然每天照例要看见那几张脸,听那些无味的谈话,做那些呆板的事,可是他周围的一切还是平静而安稳。家里的人也不来打扰他,让他和妻安静地过他们的家庭生活。

    然而不过半年他一生中的另一个大变故又发生了:时疫夺去了父亲,他和弟妹们的哭声并不能够把父亲留住。父亲去了,把这一房的责任放在他的肩上。上面有一个继母,下面有两个在家的妹妹和两个在学校里读书的弟弟。这时候他还只有二十岁。

    他的心里充满了悲哀,他为死去的父亲而哭,他却不曾想到他自己的处境变得更可悲了。他的悲哀不久便逐渐消去,在父亲的棺木入土以后,他似乎把父亲完全忘记了。他不仅忘记了父亲,同时他还忘记了过去的一切,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的青春。他平静地把这个大家庭的担子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