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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鬼子(遍地英雄)第9部分阅读

紧闭,早早地吹了灯躺在炕上,提心吊胆地谛听着外面的动静。

    杨老弯一到夜晚,他也就早早地歇了。杨礼要死要活的哭闹声搅得他心烦。他就冲杨礼喊:“你快死了吧,早早托生,你这是活受罪哩。”

    杨礼就说:“爹,你杀了我吧,我难受咧。”

    杨礼娘就哭道:“你们爷俩都消停会儿吧,睡着了不就跟死了一样?”

    果然,一家人就都睡着了。

    住在杨老弯家的日本兵,发现马圈里的马被偷是早晨才发现的。拴在马槽上的马缰绳,齐斩斩地被刀割断了,他们竟没听见马被赶走的声音。几个负责看护马匹的日本兵,僵死地立在那里,他们知道,抗联今天能偷马,明天说不定就会来偷他们的命。

    杨老弯看见了空荡荡的马圈,他抱住马槽就哭开了,“我的马呀,马呀。”这是他苦心经营十几年才得到的马,他要用它们犁地,驮粮食,马比他的命还重要。杨老弯看着自家空荡荡的马圈,他没理由不哭。

    3

    一辆卡车驶到半仙药铺前停下了。

    白半仙自从日本人封了他的药铺,他便躺在屋里架了药锅天天熬药,没有人知道他熬的是什么药,他的面前摆着许多药,没有人见过那是一种什么药,有的似牛粪干瘪地卷在那里,有的又像压扁的虫子,还有的如千年树皮……他不时地,这撮药里抓几块那个药堆里又抓几块……最后,他把这些药又一起扔到药锅里,药锅里散发着一种说臭不臭说甜不甜说苦不苦很怪的气味,药气散在他的脸上,他就蹲坐在药气中,人神入定,有时好半晌他也不动,白半仙不再给人看病,更不给人抓药了。有时,求药的人在门外敲疼手掌,喊破了嗓子,他装着没听见,就那么入神入定地坐着。

    斜眼少佐和潘翻译官来到半仙药铺时,半仙仍在熬药,两人走到他面前时,他连眼皮也没动一动,仍那么入神入定地看着药锅里翻滚的药。

    斜眼少佐叽哩哇啦地就说,说一气看一眼潘翻译官,潘翻译官就用南方普通话翻译:“太君知道你是神医,前来请你到太君兵营,为太君效劳……太君还说,太君不会亏待你,只要你能为太君完成任务。太君什么都答应……”

    潘翻译官说完,白半仙眼睛终于动了动。他抬眼看了看眼前站着的两个人,但只一眼,白半仙又如以前那个坐姿,那个神态了。

    斜眼少佐又叽哩哇啦了几句,这次潘翻译官没有及时地翻译,而是耐心地蹲下身,看着白半仙的脸,半晌他才说;“你不去,太君要杀了你。”

    半仙这次认真地看了一眼潘翻译官,嘴里轻轻说一声:“人活着就是死了,死了就是活着。”

    潘翻译官听了半仙的话,脸白了一些。

    斜眼少佐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嘴里又咕噜几声什么。潘翻译官又说:“你不去,太君不仅杀你,还要烧了这个药铺。”

    “噗”的一声,半仙一口气吹熄了熬药的火,药在锅里“咕嘟”几声,终于熄了。半仙把药汤盛在一个空碗里,端起碗一口气把药喝光,摔了碗。半仙这才站起身,小心地把大小门都落了锁,这才随斜眼少佐和潘翻译官往出走。斜眼少佐显得很兴奋,用手拍了拍半仙的肩,竖起大姆指说:“你的大大的良民,很好。”

    半仙坐上了卡车,卡车一阵风似的向大金沟驶去。

    大金沟的后山上,搭了一溜绿色的军用帐篷,帐篷周围,有士兵站岗,这就是日本兵营的医院。

    几日前,云南前线指挥部来电,日军在中缅前线,遭到了中国军队的袭击,几百人得了狂犬病。他们用常见的办法治疗不见效,速让后方医院研究这种病例,以尽快治愈前方得了狂犬病的将士,并用专机,把得到的狂犬菌苗运送到了哈尔滨。这批狂犬菌苗很快又运送到了大金沟。

    白半仙来到日军兵营医院的时候,他看见了躺在帐篷里的中国人,他们一律被捆绑了手脚,又一律裸着肩头,白半仙进去的时候,正有医生拿着针往裸露着的肩头上注射。那些被捆绑着的中国人,脸上流露出惊骇之色。他们是认得半仙的,他们一见到半仙就一齐喊:“半仙救救我们吧,我们没病,我们不扎针。我们要回家。”

    针扎在他们的身上,片刻过后,这些人面孔皆呈赤红,最后连眼珠也红了。

    斜眼少佐一挥手,就过来几个日本兵,先把这些人的手松开了。猛然间,不知是谁先哭叫一声,接着就一起哭叫起来,他们用手抓挠自己的胸膛,棉衣被抓破了,胸膛被抓破了,抓破的胸膛前,流出的不是血,而是又臭又腥的黄水,过后,他们个个喉头梗咽,喊不成声。

    后来,他们又被松开了捆绑着的双脚,站立不起来,双腿无力地在地上蹬踏着,只一会工夫,双腿就肿胀得似要暴裂……十几个人滚爬在地上,相互啃咬着,喉咙里发出唔唔噜噜的响声。他们也像狗一样,撕咬住对方不放,直到把那块肉咬下来,黄水拌着血水流下来,顿时臭气满天。

    潘翻译官跑出帐篷,蹲在雪地上干呕着,他脸色煞白,浑身不停地乱抖。斜眼少佐用手捂着鼻子,指着地下这些人冲半仙道:“你的治。”

    半仙一直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些人,他似乎不明白日本人为什么要对他们这样。直到这些人病情发作,他们一个个痛不欲生的样子,半仙的胡子眉毛便一起开始抖动。

    那十几个撕咬在一起的中国人,终于没了力气,或躲或卧地伏在那里,焦急地望着他,他们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却用手指着自己,半仙明白,他们在求他,让他救救他们。

    卡车很快把半仙又送回到药铺。半仙关上门开始熬药,这次他的药熬得很急,有几次往药锅里兑水都洒了出来。最后他把熬好的药递给一直等在一旁的斜眼少佐。斜眼少佐笑了笑,便坐上卡车走了。

    斜眼少佐把药让兵们给这些中国人喂了下去,他一直站在一旁看。这些人先是停止了挣扎痉挛,似乎睡着了,先是脚上的肿消失了,后来全身的肿也随之消失了。他们几乎一起睁开了眼睛,趔趄着爬起来,走到门口站在雪地上尿了一泡又长又臭的尿。他们似乎明白,这是半仙救了他们。他们几乎同时冲着白半仙药铺的方向跪下去,嘴里喊着:“半仙大恩人哪。”

    斜眼少佐满意地点点头,他要去向北泽豪报告已经取得的胜利。

    北泽豪又命人向云南前线发电:病已攻克,药马上运到。

    斜眼少佐再一次光临半仙药铺时,怀里抱着一堆银子。他很重地把银子放在半仙面前,半仙连看也没看那一眼银子。仍在专心致志地熬着自己的药。

    斜眼少佐就叽哩哇啦地说。潘翻译官也说:“太君很高兴,太君让你多想一些治狂犬病的药,太君自己要用。”

    半仙抬起头这次很认真地看了一眼斜眼少佐,半仙说:“中国人不欢迎你们日本人。”说完又狠狠地看了一眼潘翻译官。潘翻译官被半仙的眼神瞅得一哆嗦,他从来没见过这种眼神。他明白那眼神的含意,他没有翻译半仙这句话,呆立在那里。

    斜眼少佐问:“这老头说什么?”

    潘翻译官说:“说药一会儿就熬。”然后转过头冲半仙说:“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啥,我是中国人,你还是熬药吧,要不日本人会杀了你,还要烧了你的药铺。”

    半仙在斜眼少佐的监督下,一连熬了一宿,把熬好的药倒在一个木筒里,又封了口。斜眼少佐这才离开半仙药铺。

    斜眼少佐前脚刚走,半仙就把那包银子从药铺里扔出来。斜眼少佐没想到,半仙会不要他的银子。他冲身旁的潘翻译官说:“你们中国人真不好琢磨。”

    潘翻译官没有说话,他忘不了半仙看他时的目光。

    4

    天已经亮了,老虎嘴的山洞里仍黑着。鲁大、花斑狗和老包仍躺在炕上。鲁大打开手电,花斑狗和老包伸出手在光柱里做出各种形状,光影投在石壁上,很可笑。三个人就很开心。这时一个小胡子走进来说:“包二哥,你丈人来找你。”

    老包就冲小胡子说:“你放屁,一会儿我穿上衣服扇你。”

    “真的。”小胡子说。

    老包就很快地往身上套棉袄棉裤。老包哈气连天地随小胡子来到洞外,果然就看见于自己的丈人。丈人袖着手,缩着脖,丈人一年四季总是烂眼边,此时的丈人也不例外,丈人就红眼吧叽地瞅着老包,老包看见丈人就说:“你来干啥?”

    丈人“扑嗵”一声就给老包跪下了,烂眼边里滚出浑浊的泪来。丈人一边哭一边说“报仇哇,你女人让日本人给糟践死咧。”

    老包就白了眼,瞅着眼前的丈人半晌才说:“让日本人糟践了?”

    “是咧,糟践完还不算,肠子就让日本狼狗吃咧。”丈人抱住头,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你闺女不是我女人。”老包这么说完,转身气哼哼地往洞里走。

    丈人就在洞口喊:“一日夫妻百日恩呐,姓包的你咋就没个良心呀……我苦命的闺女呀,你就这么白白地死了,你命苦哇……”丈人在洞外高一声低一声地哭诉着。

    老包就背着手在屋里转圈,转了一圈又一圈。鲁大就说:“你咋了?”老包不说话。

    花斑狗听出了一些眉目说:“老包你老婆是不是让日本人给日了?”

    老包就咆哮道:“我没老婆,日就日,咋了?”

    老包结婚不久就失去了老婆。老包家住在南山,娶的是地主王家的丫环。老婆十三岁便去王家做了丫环。老包那时就一个人,住在一间四面透风的草房里,屋里一铺炕,一口锅,便再也见不到其他什么东西了。

    老婆娶来后,屋里又填了一张进食的嘴,老包就觉得这日子很沉重。结婚没几日,他竟奇怪地发现老婆的肚子大了。老包没有结过婚,也没有让老婆怀上孩子的经验,可他仍觉出了事情的蹊跷。那天晚上,他响亮地扇了老婆两记耳光,老婆便哭唧唧地招了。

    老婆到王家做丫环的第二年,便让老地主按在柴禾垛上有了那事,十七岁那一年就有了孩子。老地主不想丢人现眼,便和老包的丈人摊牌了,老包的丈人情急之中就把女儿嫁给了穷得丁当啊的光棍汉老包。

    老包听完老婆的哭诉之后,才知道自己被耍了。他一脚踢在老婆的肚子上,老婆手捂着肚子在地上滚了几滚便滚到门外。老包随手关上了他那扇能钻进狗来的门。老婆哭求着老包,老包坚定如铁就是不开门,他在大声地咒骂:“破货,脿子,你滚,滚得远远的……”

    老婆就这样哭哭啼啼地跑回到了家中。烂眼边丈人也来求他,他也同样扇了丈人两个耳光,老包就说:“你不拿我当人咧。”

    没多久,老婆就小产了。老包晚上躺在草屋里越想越不是个味。想了半晌,归根结底是地主耍了他,是他先日了自己的老婆。那是个夜黑风高的晚上,他摸进地主王家,杀了那东西,又一把火把王家烧着了。那时,他就跑出了南屯。

    老包很烦躁地在石洞里走。鲁大和花斑狗就四只眼睛一起盯着他。丈人的哭诉声远去了。

    老包就说:“她嫁我一天也是我老婆哩。”

    鲁大就说:“这事你说咋整?”

    老包就疯狗似地在石洞里转,突然红着眼睛说:“我也要干日本女人,把她的肠子掏出来也喂狗。”

    “好,老包你有种。”花斑狗跳着脚说。

    鲁大想了想说:“日本人整咱们,咱们也整日本人。”

    暮色时分,一行人离开老虎嘴向三叉河镇摸去。他们早就知道,三叉河镇上住着日本女人,日本女人是日本人的官太太。他们在街上曾看过这些官太太穿着和服走来走去的身影。那时,他们觉得她们长得一点也不好看。

    他们摸进三叉河兵营一个院子里时,花斑狗很顺利地杀死了日本人的哨兵。接着他们很快就摸到了一个传出鼾声的窗下。一个日本男人高一声低一声地打着鼾。他们很耐心地听了一会儿接着又听见一个女人的呓语声。老包就小声地冲鲁大说:“就是她了。”

    鲁大点点头。

    老包一回身就踹开了门,鲁大的手电也亮了,照见了炕上的晃动着的两个日本人。女人尖叫一声。花斑狗就端着枪冲两个人说:“别动,动就打死你们。”

    日本人听不懂他的警告,赤身捰体的男人还是把手伸到枕下去摸枪。花斑狗一步冲过去,枪口对准那日本人的前胸就搂了火,枪声很闷,像放了个屁,男人就倒在了血泊中。

    日本女人委婉地尖叫一声便晕了过去,伸展开明晃晃的四肢,样子似乎要飞起来。

    鲁大就说:“愣着干啥,还不快整。”

    老包就扑上去,撕咬着女人。女人哀叫着,似杀鸡。忙活了一阵,老包回过头悲哀地说:“大哥,我咋就不行哩。”

    花斑狗在一旁也说:“我也不行,浑身直哆嗦。”

    鲁大就说:“那就不整咧,掏她的肠子,喂狗。”

    老包就从身上往出掏刀子,一边掏一边说:“操你妈,日本人,便宜你了。”

    女人一声惨叫后,便不动了,老包的一双血手颤抖着。

    这时,躲在外面的小胡子惊呼一声:“日本人。”

    枪声便响了起来。

    三个人一起冲出去。一行人边打边撤,快离开三叉河镇时,老包突然趴下了。

    花斑狗就喊:“你咋了?”

    老包就说:“操他妈,日本人把我打上了。”

    后面的枪声仍在响着,日本人的叫声,狗的叫声响成了一片。

    鲁大一弯腰背起老包就跑。

    天亮的肘候,他们回到了老虎嘴。老包浑身流满了血,血冻在衣服上,像一件铠甲。老包的脸青灰着,老包的嘴唇在动。老包就说:“日本人十巴……我……上了……日本女人……没整上……操他妈……”

    老包话没说完就不动了。老包的身体像他身上的血衣一样一点点地硬了起来。

    花斑狗扑过去,抱住老包就喊:“二哥,你睁眼咧,日本女人咱还没整咧,下次一定整上。”

    围在周围的小胡子们一起也都哭开了。

    鲁大没有哭,他在石洞里走了两趟,突然一拳打在自己的头上,他喊了一声:“操你妈,日本人。”

    “操你妈,日本人。”花斑狗也疯了似地骂。

    声音在山洞里回荡了许久。

    5

    那天晚上,郑清明在抗联营地的窝棚里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红狐的叫声,红狐的叫声仍那么凄惨,可他听起来却是那么亲切。他醒来的时候,仍觉得自己是住在大金沟后山上的木格楞里,躲在他身边的不是柳金娜而是灵枝。他有几分惊喜地推醒身边的柳金娜说:“听,红狐又叫了。”

    “啥红狐?”柳金娜迷糊着眼睛问。

    郑清明这才清醒过来,身边躺着的不是灵枝而是柳金娜,灵枝已经死了,是掉到井里淹死的。郑清明醒了便再也睡不着了,他坐在草铺上,看着窝棚里漏进几许外面清明的月光,他想念着和红狐周旋的日子。他的生活改变了,红狐也随之消失了,仿佛红狐早就盼望着他这一天,一直看着他家破人亡,然后满意地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他似乎看见红狐躲在遥远的什么地方,正狰狞地冲他笑着,那是一种复仇的笑,他打死了红狐的儿女,红狐也让他失去了父亲和灵枝。

    他又看见了身边的柳金娜,柳金娜依偎着他香甜地睡着。当初他并不想接受柳金娜,可他听完了柳金娜的身世后,他便有些同情她,同情这个异国女人。他万没有料到柳金娜会义无反顾地随着他在山上东躲西藏。

    有几次他对柳金娜说:“你走吧,跟着我不会有啥好日子。”

    柳金娜瞅着她,蓝眼睛里便蕴满了泪水。半响柳金娜摇摇头说;“我嫁给你就是你的人,我哪也不去。”

    郑清明就呆望着柳金娜,仿佛他又看见了活着的灵枝,灵枝也曾对他说过这样的话。郑清明就在心里感叹一声;“女人呐。”

    抗联支队没有行动的晚上,整个营地都很安静,卜成浩和朱?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