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复仇,还在继续。
顾凌那一晚,带她去了落月谷。
取名落月,是因为从远处看去,月亮的归宿在那里。
顾凌说,这是他十岁那年,发现的山谷。
月色下的落月谷,像披上一层薄薄的纱,朦胧而神秘,那寂寂的山峦断谷,绵延着盘桓着,似乎吟唱一首奇谲的诗,古老而典雅。
他在月下执她之手,诉说着他的理想抱负,向她勾勒着美好的愿景,吐露着他的真情。宁芜歌静静地聆听,不置一词。耳际有清风拂过,轻轻的,悄悄的,像是害怕人们知道它的到来,又担心人们不知道它存在一样。她把他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记在心里,却不是因为被这样浪漫的月夜、这样深情的告白感动,只是因为这些话,有利于她更好地掌握他,更好地将他攒在手心……
她目光悠悠,投向那远方的水域。
那里,是码头。
征帆一片,即将成行。
她目力极佳,隔着雾霭流岚,也能看到那船淡淡的轮廓来。要走了么?她在心底低低问。那个人要走了么?
她一边听着顾凌的言语,一边把眼神投向遥遥那片海。那个人,和长笑是什么关系?长笑身世成谜,始终不肯向她提及,难道,那人,是长笑的兄弟么?
长笑,你有家人么?
百里,但愿你能给我答案。
“芜歌?”
“怎么了,凌哥哥?”
“你在看什么呢?”
“月光。”
“月光怎么能看到呢?”
“你瞧,这一缕,不就在我指间跳跃么?”
她伸出纤长的手,在远远的月轮映衬下,变幻出花的千种姿态来。
那一瞬,顾凌笑得像六七岁的孩童。
第七十三章:最是一年花正好,灞桥折柳谁惜
第七十三章:最是一年花正好,灞桥折柳谁惜别
她微微皱了眉头。
手里拿着今晨破晓时分自窗子射入,钉在木柱上的纸条,只见上面写道:
芜歌,
今日一别,不知何日重逢。前路多艰,生死未卜,某非贪生怕死之辈,只道今生福薄,不曾一亲芳泽,实乃人生第一憾事。如今为卿之事远渡重洋……前途茫茫,此生只怕一梦难圆……灞桥柳绿,辰时一辞。
万望珍重。
扶苏。
若真像你说得那么潇洒,干吗还留字条?
宁芜歌在心里冷冷地想。
下流。
不过,还是要送。
一瞬,纸条变作粉末,自她指缝中,飘洒而下。
换就男装,风流无俦。
风似的,转眼无踪。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呢,死鬼!”他的声音是练就的娇嗔,所有男子听到,都忍不住心尖颤一颤。那双魅惑的桃花眼,似怒似喜地看着男装的前来的他。
今日的阳光,亮得叫人从心底里生出暖暖的欢喜来。
长陵的花,一年四季不断地开,开着开着,就像永远不知道疲惫一样,那么绚烂那么耀眼,把这座城池,都点缀得祥和起来。
她徐徐下马,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你当真这样以为么?”
百里扶苏一脸无辜、双目带水地望着她:“你怎么能这样冤枉奴家的一番真心实意?”
宁芜歌面色不改:“你去那里,也非要穿女装么?”
“习惯了。”
“今日为何化成这样子?”
“怕我这姿色太勾魂,招来采花贼。”
“何时走?”
“就这么着急赶我?我不依。”
“好走不送。”
“唉,你慢着!好歹也是给你拼死拼活,你怎么就不能稍微体谅一下子,表现半点柔情呢?”
“我又不是那些男人。”
“你……”就是因为你是女人啊!这丫头看上去聪明,怎么一遇到关键问题就这么蠢呢?
长堤如画,卧桥垂虹。杨柳拂堤,绿意婆娑。
宁芜歌转身,没理会百里扶苏怨毒的目光,折下一枝绿柳来。那柳枝梢头还泛着嫩绿的鹅黄,明朗朗地笑着,几乎把空气都染上一层生机,柔弱,却生命力顽强。
她走到他跟前,自动忽略百里扶苏因惊喜而显得有些僵硬的神情:“给你的,快走。”
他的桃花眼,竟然在阳光的照射下,映射出点点晶莹来。
他迈步向前,紧紧拥住她。
她面上无波,在他耳际轻轻一句:“保重。”
那一日,灞桥畔,游人如织,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到,一对情人依依惜别,只是,叹人间美中不足,男子似乎比女子矮了一点儿。
第七十四章:两重心字青罗衣,琵琶弦上诉相
第七十四章:两重心字青罗衣,琵琶弦上诉相思
不是不抚琴,怕一抚,动了相思。
相思太苦,不死不休。
她两重心字罗衣,青葱馥郁,笼了一层淡淡的烟,连爽净眉眼都被柔化在青烟袅袅中,江南的锦山秀水,淡淡地勾勒出一层又一层的诗画来。
琵琶曲若有似无,窗沿一只小小的雀儿呆呆地听着,圆溜溜的眼睛睁得老大,忘了转一转,傻傻沉浸在酥心的旋律里。
只是,清泠泠的旋律里,漾出丝丝惆怅忧伤来。
说了,雀儿也不懂。
“姑娘,三殿下来找妈妈。”
“不见。”
“可是那是三殿下啊,哪里是姑娘说不见,就可以不见的人呢?”
“霓裳,你忘了,在这阁里,妈妈最倚重谁了么?”她的声音淡淡的,就像是一场无声的烟雨,静默了幽幽古镇,层层青瓦。
门外默然,少顷,传来下楼的脚步声。
转角,霓裳方才带笑的恭顺脸色骤变,恨恨咬牙道:“没爹没娘的小丫头片子,要不是我们把你赎回来,不知道现在已经卖给哪家老头子做小了!如今得了妈妈的宠爱就拿着鸡毛当令箭,耀武扬威起来!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算哪根葱!也就靠着那一双狐媚眼睛勾人,早晚有一天被挖出来……”她嘟嘟囔囔地骂着,仿佛每一个自她口中吐出的恶毒字眼,都真正可以弥补她心头的怨恨与空虚。
渡雨轻抚琵琶,愁染眉稍:那个人,是偎翠阁的幕后老板,是天下最美的人儿,是救自己出水深火热的人——只是,为何,对她会有不该有的幻想?明明她也是女人,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奇异的感情?
每一次,给她弹奏的时候,总是为她的迷离眼神而心跳加速,竟然梦中,也都是她的身影。
真会有一种美,叫人雌雄莫辨,忘却性别么?
渡雨,渡雨,为何你渡不过百里扶苏这一场狂风暴雨?
为了那个人,你受过毒打、你学会弹奏……你为了和那个人呆在一起,哪怕一盏茶的时间,拼了命地去学各种乐器……那个人,对你而言,真的只是娘亲、姐姐一样的存在吗?
答案,也许你也不清楚呢。
她走了。
别问为什么,虽然她总是行踪飘忽,但她每一次离开,她都知道。
别问为什么,她就是知道。
什么三殿下,天下想见她的人多了去了,别说她不在,就是她在,她渡雨也能挡也会挡。
别问为什么,她就是不想她见别人。
百里扶苏,不可说。
第七十五章:芳菲落尽转头空,良辰美景恐难
第七十五章:芳菲落尽转头空,良辰美景恐难重
春天,没完没了,仿佛总能温暖欢喜下去一般。
叫人生厌。
横桥,假山,父女对坐。
纵横沙场多年的战神将军,在自己的女儿面前,即使喝茶,都显得有些笨拙,小心翼翼。
宁清羽将问未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是他不想问,只是问不出口。当年一步错,步步错,等他幡然醒悟,早已人去楼空。他不能解释,因为这是宁皇室的秘密;他不敢解释,因为他终究犯下弥天大错……
更何况,芜歌似乎不愿听他解释。芜歌总是远远的,忽远忽近,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恭顺、有礼,但骨子里,还是对他疏离的。这些他都知道,他不怪她,怪只怪自己作为丈夫、作为父王,为她们母女俩做的实在太少太少。芜歌会怪自己,也是理所应当。
“歌儿,你……就要出嫁了,父王给你建一套宅子当陪嫁如何?”他问得谨慎小心,就像一个犯了错误迫切希望弥补的孩子,征询受伤害者同意一样,生怕那人不接受。
宁芜歌面上不动,心中却闪过千丝万绪。这个身为她爹的男人,亲手将她最爱的娘亲推入死地。此番回来,不过是想借他的身份地位快速进入夏国权力中心,否则即使是要她死,她也不愿认这个爹。她想到他对娘亲的背叛和冷漠,她恨不得也让他尝尝同样的滋味,但这些日子以来,他对自己的关心不假,何况,血浓于水,她毕竟是他的亲生女儿——一时间有些乱了,罢,这厢先搁置,且不去管它。
看到宁芜歌久久没有开口,宁王喜不自胜:“歌儿你答应了?父王这就去着手准备!”他就像捡到了宝贝一样,满脸都是甜蜜。
宁芜歌默然。她早就将宁王府的家底摸得一清二楚,这一栋宅子,和长陵城中其他达官贵人的相比,完全不值一提。宁王爷虽然战功赫赫,封赏不少,但大多数的赏赐都会被他倾囊犒劳手底下的兵士,所以这几十年来,家底子根本不厚。这一家人里里外外的开支,不过就是他的月俸年饷,做下一套宅子来,钱库又是一大笔开支……她拿起茶杯,不看他,目光飘向远处:“都给了我,锦弟呢?”
听到这一句,宁清羽当即怔在原地,良久才沉吟道:“此事父王自有考量,你不必管这么多,风光嫁入相府便好。”
她清冷的眼光看向庭院中丛丛芳菲,让那些盛开的花儿,都感到一丝丝寒意。
成亲的日子,定在一月之后的黄道吉日。
因为是皇上赐婚,所以两府的长辈们都没,或是说,没能反对。顾丞相和夫人对宁芜歌表现出长辈们应有的威严与慈爱,宁王爷则对未来的女婿青眼有加。
一切都近乎完美。
只是有一件,让宁芜歌的完美计划有了一丝隐忧。
那便是,那天行刺的崔芷兰。 ?
第七十六章:推敲琢磨凭栏眺,天高云淡一叶
第七十六章:推敲琢磨凭栏眺,天高云淡一叶遥
狄桑传来的消息是,两名狱卒,都是从后面被挖了心。
背后挖心,野蛮人的行为。
却是貘旸人最钟爱的,生命的方式。
崔芷兰,和貘旸人扯上了关系,事情就难免变得不简单了。
那天慈阳宫的行刺,恐怕幕后的黑手也是貘旸人。但是现在貘旸内部纷争正凶,老王忽汗真烈病入膏肓,两个王子明争暗斗只等夺位。夏国和云沧的动作这么大,恐怕貘旸之前就有所警觉,只是行刺这么大的事情,居然这么儿戏地让一个纤弱女子来做,容易出纰漏不说,事情败露后,难保她不会把貘旸招出来……除非,有心嫁祸。
那倒要看看,崔芷兰日后,成为谁手底下的狗了。
宁芜歌站在长陵城最高的楼阁上,远远眺望,陷入沉思。
“每次见到你,都有种深重的阴谋感。”百里扶苏往离他最近的一根柱子上闲闲一靠,宽大的白袍曳地,慵懒迷人。
宁芜歌转过身来,兀自坐下,倒好两杯茶,自己拿起一杯喝起来:“我要的消息。”
一个转眼,百里扶苏也已经坐下,纤指把玩着茶杯:“我这一路风尘仆仆,一回来就换了套衣服,连澡都没洗就出来见你了,你一声问候都没有,总是这样冷冰冰,人家心里难受。”
“在我面前,别装。”她面上平静如常,但心里一种奇异的感觉搅得不得安宁。
百里扶苏瞥瞥嘴,没好气地回答:“还是这副老样子,没一点感情。好了,告诉你,告诉你,省得你装得如此辛苦。”
“我何必装?”
“不装?你不装喝了这么老半天茶一滴都没喝下去?”百里扶苏狐狸般狡黠地眨眨眼,“云沧,还真是个神奇的地儿。”
宁芜歌放下茶杯。
“居然还有那种风俗。”
宁芜歌眼光定下来。
“我喝口水。”百里扶苏作势要拿茶杯。
宁芜歌一手挡住:“快说。”
“看你猴急的,霸王硬上弓,也不要把奴家的手抓得如此紧嘛……唉,疼疼疼,你放手,我说,我说还不行吗!不就是除王长子外所有皇室男嗣一满十五岁,就施行个类似宫刑的什么刑罚么……蛮子就是蛮子……别这副表情,我打听到了,也是很吃惊的……什么鬼旧法,除了太子,其他皇子都变太监……简直就不是人能做出来的……”
百里扶苏自顾自地念叨感叹着,没注意到宁芜歌的眉头越皱越深,最后几乎拧到一起去了。
“什么鬼规矩,野蛮人,都没脑子……”
他还沉浸在嘲讽抱怨中,宁芜歌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鬼丫头,神出鬼没的。颠簸了这么些时日,你也不关心一下,真不知道心是什么做的。”
第七十七章:旧地重游添寂寞,故味依然悲过
第七十七章:旧地重游添寂寞,故味依然悲过往
青石板的小巷,古旧的酒旗招。
四季阳光明媚的长陵,居然下起雨来。
那雨细细绵绵的,下得极轻,像踮着脚尖的幼猫,朦朦地给青瓦玄阶笼上一层薄薄的纱。
她穿行在狭窄曲折的小巷里,没有打伞,步伐匆匆,对每个拐弯都刻在骨子里一样熟悉。
到了。
人一下子多起来,这里,是长陵的商业街。
小贩们,商铺老板们,或吆喝或招呼。这一点雨,打消不了熙攘人群的积极性。
“唉,如今日子难过哦……”她踏进一家客栈,坐在临窗的位置上,听边上人谈天,“如今商会卡得紧,朝廷收税又重,日子一天比一天惨淡。”
另一个商人打扮的男人接着说:“还是当年庄会长在位的时候,油水多些。可是庄会长,居然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俗话说得好,‘民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庄会长啊……就是犯了这一条哦……”
“咳咳……别说了,别说了……朝廷的事,不是我们能以论的。”
“不过当年的庄会长还真是风华绝代啊。”
“是啊是啊,那双蓝眼睛,神了。”
“若不是庄会长是黑头发、墨眉毛,还真以为他不是中原人呢!”
“可不是!我听我在朝廷当差的大表兄说,这云沧国的国主,就是蓝眼睛,可是,是金色头发……”
“金色头发……这……莫不是妖怪?”
“野蛮人,自然和我们中原人不同啊……”
……
野蛮人。她微微勾了唇角,嘲讽、戏谑:长笑,居然有一群野蛮人说你野蛮。罢,凡夫俗子。
究竟这背后有什么阴谋,为什么我看不清?
宁芜歌在心中这样问自己。
云沧,长笑,我……
转身出了客栈,不觉肚子有些饿了。她不禁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然后向周围张望一下,只觉得满街的吃食,没一样能勾起她的食欲。
随便挑了一个摊子坐下,伙计兴冲冲地跑来问道:“公子要吃些什么?”
“云吞面。”
“好嘞,一碗云吞面,您稍等。”
热汤面的香气袭来,她低下头的那一瞬,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冲上她的眼睛和鼻子,明明该一呛,她却觉得鼻头一酸,眼泪热辣辣地就要冲出来,她努力把眼泪逼回去。
“就这个?”
“嗯。快坐下来,热的更好吃些。”
“我……我从小就锦衣玉食……这种东西吃不下去……”
“那在雪山的时候为什么你吃了我的草根?”
“那……那是偶尔体验一下生活……”
“那公子,今天你也权当和我一起体验生活就好了。”
“我说了,你给我钱庄挣了一千两,今天你就是想吃山珍海味都可以……怎么就要两碗面?”
“给你,筷子。”
……
“你别说,还真……挺好吃的。”
“我就说很好吃啊。”
“丫头……”
“嗯?”
“今后我们也常来好不好?”
好,可是我来了,你又在哪儿呢?
第七十八章:萍水相逢暗敌意,陌上花开缓缓
第七十八章:萍水?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