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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家巷第21部分阅读

    冼鉴都绷着脸孔,像十分忧虑的样子,也就没有做声。过了一下子,敌人又在东、西两头打起来,机关枪声很密,好像要从两翼包抄的样子。可是突然之间,情况又起了变化。那敌人的机关枪像冰雹似地向五层楼打过来。整个第一百三十小队被敌人的优势火力压住,不要说抬不起头来,那沙石火烟,简直逼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周炳想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莫非敌人的全部火力,都集中到咱们小队的头上来了?混账东西!”他的眼睛也睁不开,他的呼吸也非常困难,喉咙叫那些硫磺气味刺激得呛咳不止。这时候,枪声突然停止,喊杀的声音差不多同时爆发出来。孟才命令大家道:

    “上刺刀!拼!”

    周炳使力睁开眼睛,迅速上好刺刀,看见离他们不到十公尺的地方,已经叫敌人冲开一个缺口。那些穿草黄铯破军装的敌人,约莫有一二百个,正从那缺口像洪水一般流进来。赤卫队员们正赶紧跑过去堵塞那个缺口,展开一场激烈的肉搏战。他们这个小队正准备跳上前去,却不提防他们的工事前面,也有敌人冲到了。就在孟才师傅和铁匠杜发的中间,有十几二十个敌人插了进来,整个小队立刻和他们展开白刃战。“缴枪!”“缴枪!”“丢你老母!”“日你妈的!”“含家铲!”“打死你!”“契弟!”彼此互相骂着,同时互相砍着。金属的东西和金属的东西撞碰着。刀锋划破棉布和肌肉,发出嗤嗤的声音。短促的、呼吸突然阻塞的声音,恐怖的尖叫声,低沉的咒骂声,肉体倒地声,石头滚动声,痛楚的呻吟声,和满山遍野的枪声混成一种奇怪的音响。周炳还没有这样接近过敌人,因此怒火如焚,举枪就刺。天色还不太亮,敌人的面目都看不清楚,甚至衣服的颜色也不好分,但是他凭感觉就能准确地找到刺杀的对象。开头,他觉着有三个人围住他,攻击他,但是他挥动刺刀,左右迎战,后来经过几次比较凶猛和沉重的撞击,那些敌人就倒下去,不见了。他也没工夫去看敌人倒下以后怎么样,就又去攻击另外的敌人。一边打,一边往前走,一直走到离他们小队二十公尺以外,他自己都还不知道。经过三十分钟的肉搏,敌人死的死,跑的跑,缺口终于又堵塞起来了。

    敌人退去以后,周炳拖着疲倦的、带了点轻伤的、浑身肌肉跳动不宁的身躯回到第一百三十小队的工事后面。因为刚才用力过猛,两手都在发抖。但是他忽然发现小队长孟才和自己的老伙计杜发都躺在地上,身边流出大摊的鲜血,他整个儿就愣住了。程仁的老婆程嫂子带了两副担架来,把孟才和杜发抬到五层楼下面去。第三大队的大队长来宣布由冼鉴代理第十中队的中队长兼第一百三十小队的小队长。又过一会儿,程嫂子又走过来,在冼鉴耳朵边说了几句话。冼鉴点点头,直挺挺地站了起来。冯斗,谭槟,周炳三个人,也跟着直挺挺地站了起来。大家都不做声,可是都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周炳觉着又是兴奋、又是疲倦,头脑非常麻木,那眼泪直往下淌,要不是冯斗和谭槟一左一右夹住他,他一定已经站立不牢了。冼鉴对周炳说道:

    “刚才我看见了,阿炳,你是很勇敢的。”

    周炳努力点点头,说:“我现在才又懂得了‘视死如归’

    是什么意思。我要学他们的榜样,死得其所。“

    冼鉴说:“斗争没有不流血的。血债总得用血来还。”

    周炳擦了擦眼睛,说:“这两天,我经历了多少事情呵,仿佛比二十年还多!”

    38  退却

    把敌人的进攻击退之后,观音山上显得出奇地寂静。太阳在浓厚的乌云里挣扎着要跑出来,但刚一露头,又叫乌云淹没了。山鹰在天空中吃力地飞翔着。山顶上到处冒着一缕缕的黑烟,焦臭的气味到处刺得人鼻孔发痒。从山顶望下去,弯弯曲曲的珠江发出蓝色的闪光。代理中队长冼鉴到联队里开完会回来,用一种枯燥的调子对大家说:

    “老朋友,组织上已经决定,咱们要撤退了!”

    对周炳说来,这是一个不幸的消息,而且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他不假思索地说:

    “不,相反!咱们要进攻!咱们要出击!”

    他的和气的、好看的大圆脸因为生气而扭歪了,显出一种固执和轻蔑。冯斗和谭槟脸色苍白,垂头丧气。冯斗努力睁大了眼睛,说:

    “这就奇怪了!咱们并没有打过一次败仗,也没有丢过一寸土地!”

    谭槟也变得十分严肃,说:

    “就是饥饿和疲倦,也没有叫咱们失去勇气,咱们的战斗意志还十分旺盛!”

    冼鉴对大家解释道:

    “没有人敢怀疑咱们的勇敢和壮烈,没有人敢怀疑咱们对共产主义的忠诚,没有人敢怀疑咱们对广大民众的关怀和热爱,但是咱们必须有更大的勇气来对付目前的局面,来组织一次有计划的退却。咱们占领了一个大城市,但是咱们守不住它。这是事实,摆在面前的事实。”冼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继续往下说:“这是多么不愉快呵!这是多么可惜呵!但是除了这一条路,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国民党那些反动老爷们联合了帝国主义,联合了一切反革命势力,可是咱们的力量是有限的。城市的居民还没有发动起来。乡下农民的红军又没有赶到。弹药、医药、粮食,都非常困难。再守下去,牺牲会更大,也没有什么意义。总之,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冯斗坚持道:“要是广州守不住,咱们还能撤到哪里去呢?”谭槟也说:“不成问题,哪里也不会比广州更好!要是广州守不住,哪里也守不住!到那个时候,咱们又怎么办?”周炳疑惑不解地说:“咱们要是走了,剩下不走的人又怎么办?何多多家里就有七个孤儿,只有一个六、七十岁的何老太陪伴着,譬如说,他们该怎么办?程嫂子是个寡妇,她下面有个两岁的程德,她上面有个五、六十岁的程大妈,他们又该怎么办?又譬如说,三家巷里有个可怜的丫头,名字叫胡杏,今年才十三岁,她又该怎么办?这样的人,广州还多着呐,他们都该怎么办?咱们走,能把他们带上一道走么?”谭槟说:“那还用说?他们只能够留在广州!——要是留在广州,那还用说么?他们就要重新下地狱,悲惨到不能再悲惨!”冯斗说:“依我看,敌人一进城,就会把他们通通杀光,一个也活不成!”冼鉴轻轻抚摩着他的步枪,做了一个苦笑的表情,说:“你们说得都对。可是咱们如果把教导团、警卫团、工人赤卫队、农民红军都拿去拚了,一个一个地打光了,那就怎么样?他们不是更加悲惨,更加活不成了么?咱们如今撤退了,还保存了一些人,将来还有个希望。要是一下子搞光了,就连希望都没有了!刚才在联队部讨论的时候,我也和你们一样,老想不通,——别的队长想不通的也很多。咱们广州的工人从来只有前进,没有后退的。咱们扯起了铁锤镰刀的大红旗,咱们又怎么能够把它收下来?这不是给咱们广州的工人丢脸么?我也想过:咱们一撤退,那么,什么都毁了!家也没了,工也没了,工农民主政府也没了!咱们有什么路可走?后来想通,就觉着不对,不该那么想。撤退是一条唯一的生路!咱们最大的本领就是团结一致。咱们进攻就一致进攻,防守就一致防守;干就一起干,走就一起走。这样,咱们就有巨大无比的力量。想通了之后,我就愉快地服从了!”冯斗说:“那自然没有疑问,我就是通一半,也是要服从的!”谭槟说:“没问题,就是完全不通,我也绝对服从!”周炳脸讪讪地说:

    “在我表示服从之前,我还是愿意把问题先弄清。冼大哥说的话就是再有道理,我现在还是不愿意去承认。不过其中有那么一段,倒是千真万确的!冼大哥刚才说过:‘咱们一撤退,那么,什么都毁了!家也没了,工也没了,工农民主政府也没了!咱们有什么路可走?’这一段话对!咱们没有了工农民主政府,那么,一切美丽的希望都成了泡影!昨天在西瓜园宣布的神圣的政纲都成了空话!国民党打不倒,军阀打不倒,帝国主义也打不倒,劳动人民也没有什么自由!工人还得做十二小时的工,工资还得减少,失业、饥饿、压榨、迫害还要变本加厉!省港罢工工人还得流落街头,改组委员会还要横行霸道,白色职工会还能任意欺凌工人,出卖工人!农民还是得不到一寸土地!士兵还是叫人拿绳子捆着,押到前线上去给军阀争地盘,当炮灰,葬送性命!大财主、大买办、大官僚还是日进千金,腰缠万贯,花天酒地,大厦高楼;穷苦的人们还是吃没吃的,穿没穿的,住得像鸡窝,病了等着死!这不是什么都毁了么?这不是没有什么路可走了么?其实,这么一来,——古往今来的烈士们的鲜血都白流了!从进攻国民党公安局的时候起,李恩、杨承辉、何锦成、孟才、杜发,还有张太雷同志,还有其他许多人,他们的性命都白送了!无产阶级革命就算完结了!……唉……唉……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最后,他叹了几口气,就低声唱起《国际歌》来。冼鉴趴在临时工事上,冯斗和谭槟都坐在地上,他们都用手抱着步枪,同时抱着脑袋,好像不胜悲伤的样子。

    突然之间,冼鉴从工事上跳了起来,扭转身对大家说:“革命是一辈子的事,怎么就算完结呢?就算咱们牺牲了,还会有千千万万的后一代来干,一直到成功为止!有咱们党在,革命就永远不会完结。周炳,不要学知识分子那种别扭腔,寒酸话,倒是要记住孟才师傅跟你说过的话!在什么地方,在东堤——不错,在东堤说的。他说,‘如今虽然成立了工农民主政府,看样子,困难还多得很。你想实施那些政纲,你就不能不流血牺牲,为那些政纲的实施来奋斗!路还远着呢!’孟才师傅说得对,路还远着呢!你们都着什么急!他这个人慷慨明亮,当真是个英雄好汉的模样!我说,咱们这个时候的人品,就该像他这样的人品!不要粘糊糊的,像个多愁多病的妇道人家!”

    大家听了冼鉴这番话,觉得很有道理,就都不说什么。其中只有周炳,虽然也觉得冼鉴的话很有道理,也没再说什么,但是心里总还犯着嘀咕。他想道:“为什么妇道人家就一定多愁多病?这个其实也不尽然。”后来他想起他的哥哥周榕:“这时候,不知道他怎么想法!真的,他如今在干着什么呢?他是不是还活着?”以后他又想起许多别的人来:“那指引我参加工人自救队的麦荣大叔,自从武装起义以来就没见过他的面,如今到底怎样了?还有那金端同志,还有工农民主政府和红军总司令部的许多同志,还有古滔、关杰、区苏、区细、区卓,还有丘照、邵煜、马有、陶华、王通、马明这许多人,他们是不是都还活着?他们是不是都还在人间?他们是不是和我一般苦恼?”正在这个时候,敌人的机关枪又疯狂地扫射过来,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响个不停。赤卫队员们躲在工事后面,不理他们。不久,敌人又吹着冲锋号,向观音山冲上来。等那敌人来到面前,赤卫队员一齐从工事里面冲出去,挺起刺刀,对着敌人的胸膛直戳。第一百三十小队也不约而同地和大家一齐行动。谭槟诙谐地说:“好吧,让我来砍倒他五、七个,然后再撤退不迟!”周炳的眼睛都红了,他浑身紧张,四肢发抖,一跳出工事,就像一阵风似地一直插进敌人的人堆里,左右前后,乱砍乱刺。他恨不得一刺刀能戳死十个八个,他恨不得一下子消灭他几十人,几百人,甚至几千人,他完全不晓得自己哪里来的这么大、这么凶猛的劲儿。约莫过了三十分钟,敌人又退回去了。赤卫队员们也回到自己的阵地里,痛痛快快地闲聊,抽烟。

    周炳刚刚松了一口劲儿,从地上拔了一把枯草,平心静气地擦去刺刀上面的血污。忽然离他右边七、八公尺远的警卫团那边,响起了一阵嘈杂的人声。他连忙伸出半边头去看,只见程嫂子一个人跨过工事跳了出去,几个士兵要拦住她,没有拦住,便一齐喊了起来:“你要上哪儿去?”“不能去!”“外面很危险!”“快回来!快回来!”尽管大家拚命喊,程嫂子已经跳下去,顺着斜坡往下跑,完全暴露在敌人的火力面前,情况十分危急。周炳跟着她前进的方向往下看,只见有几个受了伤的警卫团士兵,在半山坡上爬行着,想爬回自己的阵地里面来。他们爬得很艰难,爬一会儿就停下来,歇一歇,又往山顶爬。敌人一发现程嫂子,就开枪打,警卫团这边也开枪还击。赤卫队也开了枪,企图压制住敌人,掩护程嫂子行动。程嫂子使唤一种非常敏捷的动作拖这个一把,拉那个一下,并且把一个伤得重些的战士背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山顶上走。快到山顶,警卫团里有十几个人跳出去接应。眼看就要成功了,不料程嫂子突然中了枪。别人接过她背着的那个伤员,她自己却倒在山坡上,并且顺着斜坡一直滚到山坑下面去,牺牲了。被她救回来的几个伤员都痛哭失声,在旁边看见的警卫团士兵和赤卫队员没有一个不掉眼泪。周炳带着抗议的心情对冼鉴说:

    “你还能够说妇道人家都是粘糊糊的,多愁多病的么?”

    冼鉴使唤一种严肃的、忏悔的表情,耷拉着脑袋说:“是的,不能够那么说。她是一个烈女!她是一个女英雄!”冯斗说:“我想程嫂子冲下去救人的时候,她一定没有想到撤退!”

    冼鉴露出受了委屈的样子,大声说:“你们自己去问大队长去,去问联队长去!难道是我要你们撤退的么?”

    谭槟接着说:“其实咱们谈论了半天,都是说的空话!咱们往哪里撤呢?”

    “往哪里撤?说得很对!”冼鉴自己也很不高兴地噘着嘴唇说:“他们教导团、警卫团那些正规部队,听说要往东江撤。咱们赤卫队只能分散隐蔽。能躲在省城的就躲在省城,省城没地方藏身的就往四乡避一避,听候组织上的通知。”

    周炳突然提出他的建议道:“如果要撤,咱们整个赤卫队一道撤不好么?咱们撤到湖南去!咱们撤到井冈山去!咱们撤到毛泽东同志那里去!”

    冼鉴松开眉眼,张开嘴巴笑道:“这说不定是个好主意!”大家都觉着这主意真不赖,就又低头沉思起来。正沉思着,突然从他们左边七、八公尺远,另外一个小队那里,又响起一阵嘈杂的人声。他们连忙朝那边看,只见一个穿着黑衣服、蓝裤子、眉目模糊不清的中年男子对着其他的赤卫队员大声叫嚷。他拿一块白布绑在刺刀上面,双手举起那支步枪,向着对面山顶上的敌人使劲摇摆。周炳忽然想起来,他就是去年四月底,在省港罢工委员会东区第十饭堂里,挑拨香港工人打广州工人,后来一下子没了踪影,到如今还不知他姓甚名谁的那个坏蛋。前天,他们巡逻到雨帽街口的时候,就碰见过他,当时要追捕他,却没有追着。昨天,在西瓜园的大会场上,周炳也分明看见了他,但是一眨眼又不见了,想不到他如今却在这里出现!当下他一面摇着那块白布,一面大声叫道:

    “同志们!死守是一条死路,撤退也是一条死路!咱们讲和吧!缴了枪拉倒吧!红旗已经倒了!暴动已经失败了!共产主义已经完蛋了!要保存父母妻子,身家性命,就不要耽误时间!走吧!走吧!走吧!”

    他的话使所有听见的人都感到十分惊愕。大家都拿发红的眼睛瞪着他发愣,仔细打量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周炳拿拐肘碰碰冼鉴,说:

    “这就是他!在罢工饭堂挑拨打架……在雨帽街口……在西瓜园……”

    冼鉴笑了笑,说:“你又不早说,我还当是谁!这个人叫做王九,我认得他。他原来也做过几天工,后来就在宪兵司令部当密探!可是对呀,他怎么也混到赤卫队里面来呢?”

    那个叫做王九的家伙看见大家不说话,也不动弹,光拿眼睛盯着他,觉着形势不大美妙,就扯下自己的红领带,撂在脚底下,还拿鞋子踩了几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