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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家巷第7部分阅读

    己这边占了下风,就高声向前面叫道:“榕表哥,你来!”周榕丢下了善后会议,跑到后边来,听了听双方的议论,就说:“这问题很大。大家要慎重研究,不忙做结论。文娣提出来的疑问是有道理的。商人来领导革命是不是一定不好?学生坐第一把交椅是不是就不行?工人不带头是不是就算不重要?这些题目都很有趣味,值得咱们平心静气,坐下来慢慢探讨。大家知道,陈独秀就主张资产阶级来领导革命,资产阶级不就是商人么?”他说完,就赶到前面去了。周泉拍手笑道:“好呀,好呀,四票对四票,这个议案只好保留了。”陈文娣说:“不对。是五票对四票。你没有把陈独秀的一票算到我们这边来。”

    提起陈独秀这个响亮的名字,大家就不作声了。

    姑娘们继续拨开山光和云彩往前走。路旁的柳树摇摆着腰肢,紫荆花抬起明亮的笑脸,欢迎她们。陈文婷感到胜利的骄傲,就像黄莺似地唱起区家姐妹完全不能领会的英文歌来。走了好一会儿,到快要爬山的时候,前面的男子们停住了。李民魁一面掏出手帕来擦汗,一面兴高采烈地对姑娘们宣布道:“我们六个人一致投票,选出了今天最美丽的姑娘做‘人日皇后’,她就是区桃!你们赞成不赞成?”周炳问:“皇后要做些什么事?”陈文婷插嘴道:“还没选定呢。你看你急得!”李民魁解释道:“今天的皇后专管游山。到哪里,呆多久,食物怎样分配,都归她管。”陈文婷唧唧咕咕地自言自语道:“好大一个皇后,怎么不把婚姻也管上!”她越想越生气,就抢先说道:“我一个人,投一万张赞成票。论人才,除了桃表姐还有谁呢?咱们省城的大街小巷,哪一个不认得‘美人儿’?光论相貌鼻子嘴,我倒认真赞成工农兵学商的排班次序呢!”说完,她就不理别人,一个劲儿往凤凰台山顶上冲上去了。她那心灵,刚才不久才叫胜利的喜悦滋润过,如今却又叫突然的失败给扯碎了。她淌着汗,又淌着眼泪。她掏出手帕来,既擦汗又擦眼泪。下面,大家伙儿又愉快又兴奋地往上爬着,享受着这个春节的假日。区桃和周炳紧挨着走,看样子真令人羡慕。她脱去金鱼黄的文华绉薄棉袄,搭在手上,露出里面那件和长裤一样颜色的粉红毛布短褂子来,在温暖的阳光底下,简直就像一朵那种叫做“朱砂垒”的牡丹花一样。她微微喘着气,对周炳悄悄说道:“表弟,你看她们把人欺负成什么样子?”周炳说:“你还不知道么?她就是那种脾气!你不要怪她就是了。”区桃说:“自然,我不怪她们。”说完,又灵慧地笑了。

    13  迷人的岁月

    他们的学校预定在人日之后三天开一个规模盛大的恳亲会,那天晚上要演出白话戏《孔雀东南飞》。为了这件事儿,陈文婷连日来都烦闷得愁眉不展。早在去年年底,那出戏着手排练之前,周炳就来找过她。周炳这时候虽然只念初中二年级,因为过去停学的缘故,比陈文婷低了两年,但是却被选做学生会的游艺部部长。初级中学的同学当部长,这是破格的事儿。在《孔雀东南飞》的演出里,大家推定他演男主角焦仲卿。陈文婷看见他来,心里就跳了一跳,听说要叫她演戏,心里就跳得更厉害了。她说:“你打算要我演什么角色?”一面心中猜想,一定是要她演女主角刘兰芝。后来她知道是要她演焦仲卿的妈妈——一个恶毒的老太婆,直气得从那深棕色的眼珠子里溅出两颗泪珠来。她冷冷地说:“不管怎样,反正我不高兴演戏!”等到她知道了演女主角刘兰芝的是她的表姐区桃的时候,她对演戏这桩事儿本身,也狠狠地咒骂了一顿,她说:

    “演戏这个玩艺儿,到底算个什么行当?当着这么一千几百人,摸摸捏捏,挨挨靠靠,还有个羞耻?说起话来,尽说些肉麻的话儿,叫人听了,起鸡皮疙瘩!你在戏台上和桃表姐成了夫妇,你将来也能和她当真成为夫妇么?女孩子演上几回戏,不知道要赚来几个丈夫呢!”

    她骂了这几句,觉得还没有骂够,停了一停,又说:

    “人家桃表姐就是比咱们开通,人家是接线生,整天在电话上送往迎来,也不知道要应酬多少男人!怪不得磨得牙尖嘴利,嗓门儿高高的,正好演戏。不是我故意糟蹋桃表姐,人家都说没事儿也要拿起电话筒,找女司机聊天,还可以请看戏,请吃饭,来者不拒呢!”

    看见周炳的漂亮的圆脸涨得通红,一声不响,露出使人怜悯的心神不定的样子,她觉得很快活,就继续说下去道:

    “你别以为你不做声,可以使别人更加爱你。你不吭气,我就来告诉你吧:整条三家巷都在背后笑你了。你要读书,就得求上进,慢慢从一个下等人变成一个上等人,从没有教养的人变成一个有教养的人。可是你如今还整天跟那些做粗工的‘手作仔’混在一起,跟高贵斯文的读书人沾不到一块儿,这不是笑话么?”

    周炳点头承认道:“阿婷,也许你说得对,跟他们来往没什么好处。可是他们都是我小时候的朋友,我心里实在爱他们。你要是跟他们来往一下,你也会爱他们的!”

    陈文婷说:“少说废话!对于女性,你最好多一些恭维和奉承!”

    周炳热情地、没主宰地笑着说:“阿婷,你一辈子就是爱为难我。”

    陈文婷说:“我不为难你。你答应我别演戏了吧,答应我吧,唔?”

    周炳实在为难起来了。他红着脸,温柔地笑着。他那壮健的身体,到处都显出青年男子的劲头来,好像手呀、脚呀都一个劲儿往外长,往大里长,不知会生长到多么粗壮才算数。陈文婷望着他那强硬有力的、像雄马一样的颈脖,就感到说不出的愉快和幸福。只要周炳这时候能答应她不演戏,她就会跳起来,搂着他,吻他。但是周炳开腔了:

    “好妹妹,”他说,“你能够从我的身上拿走我的生命,可是你不能阻挡我演戏。我多么爱演戏呵!”

    陈文婷拿眼睛动都不动地望定他,要好好看清楚这世界上最美的动物和世界上最蠢的动物,这最美和最蠢又是怎样结合在一起的。后来,一片云雾遮住了她的视线。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

    “唉,炳表哥,你多么糊涂呵!”

    可是周炳走了之后,她又十分后悔起来。最初,她想,周炳是喜欢演戏的,她自己却表示了相反的意见,这是她自己太笨了。其次,她想,演戏到底是在众人面前露头的好场合,不管演什么角色,都能引起大家的注意。跟着,她就越想越多,越想越深。她想到演刘兰芝的角色不一定就是好。那刘兰芝虽然和焦仲卿结成夫妇,然而最后却是要分离的,这明明是不吉利的谶语。和周炳演夫妻虽是一种快乐,可是和周炳分离却是一种不堪的痛苦。她又想到演焦仲卿的妈妈也不一定就是不好。那恶毒的老太婆虽然神憎鬼厌,可她却具有一种特殊的权力,她能够叫焦仲卿和刘兰芝分开,而焦仲卿只有服从的份儿,这却不坏。她就这么烦闷地想过去,想过去,一直想到开场的那天晚上。那天晚上天气很暖和,她穿了一件圆摆白洋布上衣,一条黑洋布长裙,上衣外面披着一件纯羊毛英国薄外套,回学校里去担任招待员。天才黑,剧场里的电灯全亮了,五采缤纷的观众成群结队地流进剧场。他们来自广州城的各个角落,有工人,有商人,更多的还是学生。陈文婷和每一个认识的人热情地打招呼,让座位,十分活跃。有几个从南关来的周炳的朋友,像手车修理店的工人丘照,裁缝工人邵煜,蒸粉工人马有,印刷工人关杰,清道夫陶华这些青年,都不认识陈文婷,只是望着这位人才出众的姑娘发呆。另外有几个从西门来的周炳的朋友,像年轻的铁匠王通、马明、杜发这几个,他们都是认识陈文婷的,就拿拐肘你碰碰我、我碰碰你,低声谈论起这位“陈家四姑娘”来。后来周炳的母亲周杨氏和区桃的母亲区杨氏,带着区苏、区细、区卓也来了,陈文婷立刻迎上前去招待他们。区杨氏说:“四表姐,你今天晚上为什么不上台,你要上台,那才算是真漂亮呢!”陈文婷高声大笑道:

    “演戏,要能干的人才行,我这么笨,怎么能上台呀?”

    她的声音这么高,这么清脆,这么动听,全场的人都听见了,都扭过脸来,羡慕地看着她。说公道话,在舞台前面的幕布还没有拉开之前,陈文婷已经演出了她的第一个戏了。

    不久,锣声一响,《孔雀东南飞》正式开场。那时候,广州的观众对于话剧还是多少有点陌生的。他们看见幕布拉开,有一些厅堂的简单的布景,就感到惊奇而且高兴。等到他们看见有一些穿着清朝末年或民国初年的服装的“古人”,涂着胭脂水粉,从帘子里大摇大摆走出来,说着广州话,做着一些细碎的动作,他们就有人说像,有人说不像,纷纷议论起来了。最先上场的是焦仲卿的母亲,焦仲卿的妹妹,和一个丫头身份的角色。焦仲卿的母亲完全是丑角打扮,脸上画着红道道,白道道,还贴着两块膏药。她叫观众哄哄闹闹地笑了几场,然后刘兰芝才上来。她一出场,上千的观众都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音。从观众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起,她的天然的美丽,朴素的动作,温柔的性格,富于表现力的声音,把全部观众的心都给拴住了。她几乎完全没有化妆,也好像没有涂过什么胭脂水粉,就是衣服,也是她平常喜欢的那种颜色:金鱼黄织锦上衣,粉红软缎长裤,只是加了一条白底蓝花围裙。额头上留下了一道一寸多宽、垂到眉心的刘海,只是后面装了一个假髻,看来更加像一个少妇。她在舞台上给婆婆斟茶,给婆婆捶背,收拾桌椅,然后坐下来织绢,那动作的干净,自然,妩媚,就好像她在家里操作一样。那女丑拚命地折磨她,打算用过火的滑稽动作和过多的、临时编造的台词博取观众的笑声,但是观众却不笑了。他们看着刘兰芝在受难,听着她在无可奈何的时候,用凄婉动人的声音对那凶恶的婆婆喊道:

    “妈……”

    他们就十分担心她的命运。那女丑越是滑稽,他们就越是憎恶。他们的心跳得很厉害,喉咙干燥,眼睛发痒,连气都出不出来,在等着解救她的人。陈文婷也是被感动的观众当中的一个,不过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受了感动,就经常提醒自己道:“这是剧情的力量,不是演员的本事,也不是她编对白编得好,叫我去演,一样能动人,一样能抓住观众。”周杨氏也悄悄对她三妹区杨氏说:“你听,阿桃喊一声妈,我的心都酸了!”正在这十分紧张的时候,焦仲卿上了场。他穿着湖水绉纱长袍,黑纱马褂,脸上搽了淡淡的脂粉,头上梳着从左边分开的西装,身材高大,器宇轩昂,真是一个雄伟年轻的美男子。区杨氏连忙碰了一碰她二姐说:“快看,阿炳,阿炳!”周杨氏歪着脑袋看了半天,都认不出来了,就惊叫起来道:“什么?什么?这是阿炳么?”旁边的人听见她这么高声叫嚷,不明白是什么缘故,都斜起眼睛望着她。

    开头,焦仲卿的举动显得有点生硬,不大自然,不知道是由于不习惯穿那样的服装,还是由于其他的缘故。但是过不多久,他投进那婆媳矛盾里面,他的感情在起着剧烈的变化,一会儿服从了那不合理的妈妈,一会儿袒护着那贤淑的妻子,他的对话编得矛盾百出,回肠荡气,把观众的情绪引进波涛澎湃的浪潮里,使每一个观众都在心里面叫绝。又过不多久,他写了休书,要休弃那纯洁无辜的刘兰芝,这等于他要亲手杀死他的心爱的妻子。这时候,他表现出了一种潜在的、隐秘的东西,这种东西使得他表面上服从了那吃人的旧礼教,实际上是越来越坚定站在刘兰芝这一边,站在真理的这一边。这使得每一个观众都变成了焦仲卿,都和他一道痛苦,一道悲伤,一道憎恨那吃人的旧礼教。

    随后,戏是一幕一幕地发展下去了。焦仲卿送刘兰芝回娘家,彼此相约,誓不变心。刘兰芝在娘家受了许多欺负,最后叫娘家把她另外许配给别人。焦仲卿听到这个消息,赶去和她做最后的会面,并且约定用死来做最后的抵抗。到这里,他们的坚定的爱情和斗争的意志发展到最高的峰顶。在这一场戏里,他们把互相的爱悦和义无返顾、一往直前的心情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程度。在那刘家的荒芜的后园里,他们没有编很多的话,却表演了很多的动作。这些动作大半是原来的剧本所没有,而由他们创造出来的。正是这些无声的动作,使他们的生命成为不朽。这时候,区桃觉着周炳美丽极了,英勇极了,可爱极了。他的身躯是那样地壮健,举动是那样地有力,面貌是那样地英俊,灵魂是那样地高贵,世界上再没有更加宝贵、更加使人迷恋的东西了。他的全身具有着无穷的力量,任何的灾难都不能损害他,随便怎样凶恶的敌人也打不败他。他举头望天的时候,他的鼻子是端正而威严的。他拿眼睛直看着她的时候,他的眼睛黑得像发光的漆,那里面贮藏着的爱情深不可量。他拿嘴唇吻她的时候,那嘴唇非常柔软,并且是热情地在跳动着的。区桃是那样地爱他,觉着分离两个字跟他们连不在一达里,谁企图把这个男人从她身边抢走,那不过是一种无知的妄想。而在周炳这边,也有同样的感觉。他也觉着区桃美丽极了,英勇极了,可爱极了。她的身材看来比平时高了一些,腰也细了一些,这使得她更加飘逸。在辉煌的灯光底下,她的杏仁样的脸儿像白玉一样地光润透明。她那狭长的眼睛和那茂盛的睫毛都蕴藏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愤怒,而她的哀愁甚至比她的笑窝具有更深的魅力。她的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那一绺不事修饰的刘海都表现出她的生命的顽强和她对于自己的将来的信心。周炳和每一个观众一样,感觉到她在战斗着,感觉到她在幸福的预感当中战斗着,感觉到她对于和她一起作战的男子的忠诚的信任。因此,他也和区桃一样,觉得他们一定会获得胜利,觉着一切的黑暗势力都将消失,觉着世界上还没有一种力量强大到能够把他们分开。就在这种感觉里面,他们忘记了舞台,忘记了观众,忘记了自己,使曾经在古代和黑暗势力搏斗过的,现在已经消逝了的生命重新发出灿烂的光辉。戏完了,观众给他们热烈地鼓掌,随后又议论纷纷,又叫着、嚷着、争辩着,许久都不肯离场。陈文婷也对着早已垂下来的幕布发呆,——她也服了。

    第二天,吃过中饭休息的时候,年轻的铁匠王通和马明都到正岐利剪刀铺子来找杜发聊天。他们不谈别的,尽谈《孔雀东南飞》那个戏。王通说:“唉,这个戏看不得。我一连哭了几场,回家睡觉,做梦还哭醒了呢!”杜发用他的黑手在嘴巴上擦了一下,使得脸上又增加了一道黑,说:“谁叫你这么笨,把做戏都信以为真。”王通说:“我不信你就没哭。”杜发说:“我不过哭了三回,没你这么多。”马明说:“真是呢。我一直对自己说:别傻,那都是做戏。可是眼泪哪里管得住,哗啦啦直往下淌!不过我后来又想,要是我,我可不去死!”杜发说:“你不死,怎么办?眼睁睁地望着别人把刘兰芝抬走?”马明说:“我不会一道逃走!”杜发说:“哪里有地方叫你躲?除非跑到深山野岭去,——反正一样,活不成!”王通说:“那些神仙都到哪里去了?用得着他们的时候,偏一个都不在!”正在这个时候,周炳走进店中来了。杜发一见他,就喊道:“白天不说人,晚上不说鬼。焦仲卿,一说你,你就到。当心这里脏,把你的长衫马褂弄坏了!”周炳一拳撞在他的胸膛上,撞得他打了个趔趄,说:“叫你尝点厉害!我才没打几天铁,怎么就见这里脏了?我要是抡起大锤来,只怕你想跟还跟不上呢!”当下大家坐下,又谈起戏来。马明说:“戏还有什么说的?绝了!我不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