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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家巷第4部分阅读

岁呢,你看你配她,是配得了,是配不了。”

    何应元说:“人人都讲:十八新娘八十郎,我怎么配她不了?我比她才不过一总大了那么三十来年,一定是配得了的。”

    何胡氏说:“人家年纪还小。你不心疼,人家爹妈可是心疼的呀!”

    何应元说:“那又有什么?你把她养到十四岁,也是嫁;把她养到四十岁,也是嫁。难不成能养到她一百四十岁?总不过是钱字作怪罢了。就算她一岁一两金子,又怎样?金子兑银子是三十换。到时候,看钱心疼,还是女儿心疼!”

    何胡氏又说:“你娶二姨太太的时候,她是十六岁;娶三姨太太的时候,她也是十六岁。如今又要娶个十四岁的?咱们大孩子阿仁,今年已经十九岁了。就算我那小心肝阿义,今年也九岁了。将来那十四岁的进门之后,叫孩子们怎么和她相处!叫姐姐、妹妹,还是叫妈妈?”

    何应元觉着她不明事理,非常好笑,说:“你光担心一些不相干的闲事!自然称呼她‘细姐’,有什么为难?全省城都这么叫,他们也这么叫就是了。要是将来我高兴,我把她赏给阿仁做妾侍,也是可以的。要不然,等我死了,阿仁把她收留做妾侍,也没有什么不行。古人就有这个干法,还是在宫廷里面干的呢!”

    何胡氏说:“哎哟,罪过。有这么肮脏的古人!”

    何应元后来要她去给周杨氏说说看,她怎么也不肯去。她只是叫何应元亲自去跟陈万利说,叫陈万利去问他的连襟、皮鞋匠区华。她说在三家巷里,肯干这种事情的,恐怕只有陈大爷一个人。何应元没法,只得把那最年轻、最会说话、平时专管大太太房间的使妈阿贵叫来,要她去请陈大爷过来坐一坐。阿贵在板障外边,早把他们的话听清楚了,一进房门,就说:“恭喜老爷,恭喜太太,咱们又多一位小太太了!”后来她到了陈家,也是一面和陈万利说话,一面掩着嘴笑。陈万利看见她那轻浮样子,已经猜着了八、九分。阿贵去了之后,他就对陈杨氏说起这件事,估量何五爷一定是要他去做冰人。陈杨氏听了生气道:“这个世界还有体统没有?你先给我使劲扇他一个耳光子!阿弥陀佛。”陈万利到得何家大书房,五爷已经坐在那里等候。一见客人,斟过茶,何应元就说:“我真羡慕你,老兄。凭你怎么调笑她,她也不恼!”陈万利说:“话虽然是那么讲,可也还有点长辈小辈之分。”何应元说:“尽管你有那长辈小辈之分,你入手却容易;我没有长辈小辈之分,我入手却难。可见长辈小辈,不但不碍事,反而造成机缘呢!”陈万利说:“算了,别瞎扯,说正经的吧。你别想入非非了!”何应元笑着说:“已经想入非非了!有劳大驾,就是谈的这一桩正经事。凭良心说,你瞧区桃那小家伙,能不能说是一位真真正正的神仙?”以后,他们就转入低声密谈,没有人能听见他们说些什么了。

    时间不久,陈万利就告辞回家。陈杨氏问他什么事,他笑着说果然不出所料,让他猜了个正着。陈杨氏问他扇了五爷的耳光没有,他没有回答,却把何大太太如何问五爷配得了,配不了,如何怕人家区华不肯答应,如何怕儿子们难以相处,五爷说古人有把自己的妾侍赏儿子的等等,仔细说了一遍,最后就说:

    “看这桩事,恐怕还要先下手为强!”

    陈杨氏一听,吃了一惊道:“什么?什么先下手为强?怎么先下手为强法?”

    陈万利说:“世界上的事情,有时是很难说的。也许区华会心肠软弱,也许你三妹会见钱眼开,那时候眼睁睁望着一个‘生观音’掉进别人的手掌心里,那就悔之晚矣了。我想,既然古人能把妾侍赏儿子,哪怕姨爹娶姨甥女儿也是有的了。与其让他把阿桃娶得去,还不如咱们把阿桃娶过来,做一个亲上加亲。”

    陈杨氏冷不防扇了他一个耳光子,骂道:“混账东西!”

    陈万利的脸上辣了一辣,红了一红,随即堆下笑脸说:“好,打是打了。那你就去对你三妹说吧!总之,肥水不流过别人田。”

    陈杨氏顿着脚道:“胡说八道!”

    陈万利急忙分辩道:“不,我是说正经的。我一定要保护这样天下少见的美女,免得她遭了何家的毒手!如果他姓何的按年纪算,一岁出一两金子,那么,我一岁出二两金子。你赶快去跟你那‘辣子’三妹说去!早来三天梁家妇,迟来三天马家人哪!”

    陈杨氏把嘴唇一扁,说:“要说你自己说去,我没那么不要脸!真不成一个人!”

    8  盟誓

    约莫到了晚上九点钟的光景。银河当空,星光灿烂。四面的街道非常寂静,城外的虫声一阵阵地传到三家巷来,昏黄的电灯也放出了银样的光辉。浑身疲倦的铁匠学徒周炳送完表姐区桃回来之后,躺在石头长凳上都快要睡着了,忽然叫一阵杂沓的皮鞋声惊醒,一翻身坐了起来。有七、八个青年人,三三两两地,一面高声谈笑,一面走进三家巷来。他们之中,有五个是男的,都是应届的中学毕业生,年纪也都在二十上下;有两个是女的,年纪在十七八之间,还在中学念书,一个是周家的大姑娘周泉,一个是陈家的二小姐陈文娣。他们都在学校里参加了为本届毕业同学举行的欢送会,如今正在兴致勃勃地步行回家。走在最前面的,是年纪比较最大的李民魁。他是番禺县一个相当有名的地主的儿子,今年二十一岁,长得浓眉大眼,国字脸儿,魁梧出众。这一群人里面,只有他不属于何、陈、周三姓的家族,也和他们没有任何亲戚关系。他一面走,一面和跟在他后面的张子豪、何守仁两个青年说:“唉,今天晚上真有意思,真有意思!你们说不是么?”后面两个人对他不约而同地做了一个会心的微笑,点点头,没说什么。张子豪是陈家的大姑爷,出身于香山县一个地主家庭,和陈家大小姐陈文英结了婚,并且已经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在这一群人里面,只有李民魁和他,是有了家室孩子的。何守仁是何家的大少爷,生得短小精悍,如今正在狂热地追逐陈家的二小姐陈文娣,但是还没有什么眉目。他们的后面,是陈家大少爷陈文雄和周家大姑娘周泉一对,如今正手臂扣着手臂,身体靠着身体,一炉火似的,默默无言地走着。他们都觉着语言在这时候是多余的,考虑走到什么地方去也是多余的,就这样走着,一直走着就好。那走在最后面的两个人,是陈文娣和周榕。他们和陈文雄、周泉一样,也是一对表兄妹;他们和陈文雄、周泉不一样,是他们没有手臂扣着手臂,没有身体靠着身体,却偷偷地互相握一下手,偷偷地互相依偎一下,又赶快偷偷地分开,显出一种若即若离、难舍难分的样子。

    大家走到三家巷的正中,何家和陈家交界的地方,本来应该分手,道晚安的了,可是大家都不愿意在这样美满的时刻分手,就都自然而然地,疏疏落落地,在东墙下面的几张石头凳子上坐了下来。不用说,每个人的心里都充满了幸福的感觉。每个人都觉着有一个五彩绚烂的世界,在前面给自己领着路,几乎一伸手就摸得到。不消说,整条三家巷是属于他们的,就是整个广州市,整个中国,哪怕说大一点,整个世界,都是属于他们的了。他们要在今天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但是他们总感觉到还不满足,还有剩余的精力没有使用出来,还该做点什么。李民魁站起来,向前走两步,然后扭转身,摊开两手对大家说:

    “无论如何,咱们今天既然离开学校,就一定要把中国治好。这是确定不移的。这虽然只是一种抱负,但是从今天起,发愤为雄,一定会达到目的。”大家都附和他的快言壮语。张子豪说:“李大哥说得一点不错。如今中国的局面太乱了。反正已经十年,还是民不卿生。咱们要不做出一番事业来,也算白活世上枉为人。人生那样,也就没有意义!”何守仁接上说:“官场黑暗,国势一天比一天弱,世界又都是只讲那强权,不讲那公理。看着这样的情形,咱们不来管,叫谁来管?”

    周炳一直坐在巷子尽头,枇杷树下那黑暗的角落里看着,听着,看得出神,也听得出神。大家都没有留意他,都把他忘记了,他自己也把自己忘记了。他对于哥哥姐姐们的这种凌云的壮志,觉着无限的钦佩。使他感到有点美中不足的,是他们光管那些国家大事,而对于他所受的不公平待遇,比方读书问题,却一个字也没有提到。正想着,他见他二哥周榕从座位上站起来了。周榕也像李民魁那样,走前两步,扭转身,对着大家。电灯的光辉像水银一样倾泻在他的雪白的斜布制服上。他缓慢地微笑着对大家说:

    “是呀,如今老百姓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这是千真万确的。年年兵荒马乱,你砍我杀。如今又要打广西了。砍来砍去,还是砍在老百姓身上。一个都督倒了,换来另外一个,还是都督。不然就叫督军,也是一个样。除了烧杀抢劫、j滛掳掠之外,谁还把黎民百姓当人看待?工人做工活不成,农民种田吃不饱,学生念书念不上,女同胞受宗法礼教束缚不能自由。咱们就是要来打这个抱不平!有咱们大伙儿齐心协力,还有什么不成功的道理?”他一说完,大家一阵融洽的笑声,纷纷赞成道:“是的,是的。说得对,说得对。”因为他提到学生念书的事儿,周炳听了,更加带劲儿,心里面悄悄说道:“你看,还是咱二哥行。”在那一阵低沉的人声之后,周炳看见陈文雄挥动起他那两只特别长的胳膊,沉着有力地说:

    “这就是为什么人才那样可贵!为什么青春那样可贵!咱们有能力,有青春,有朝气,那是锐不可当,无坚不摧的!咱们看三十年之后吧!到了一千九百五十一年,也就是到了后半个二十世纪,那时候,三家巷,官塘街,惠爱路,整个广州,中国,世界,都会变样子的!那时候,你看看咱们的威力吧!世界会对着咱们鞠躬,迎接它的新的主人!”这一番话把大家说得更加踌躇满志,纷纷表示赞成。一直到现在为止,周泉和陈文娣这两位少女都是并排坐着,听着,满脸绯红,像喝醉了似地傻笑着,对于哥哥们的事情,一直没有插嘴的。这时候,周炳看得出来,她们之间大概发生了什么事情了。陈文娣年轻一点,正要从座位上站起来,周泉年长一点,拚命使劲拽住陈文娣,不让她站起来打扰那些正在以天下为己任的中学毕业生们。可是表妹的身体结实,劲儿又大,她哪里拽得住呢?眼见得陈文娣一下子挣脱了表姐的手,用一种非常美丽的姿势跳了出来,她那雪白上衣的前摆在夏夜里飘动了一下,迅速地、服帖地落在那黑色的短裙上面。她像唱歌似地说道:

    “大哥,你说得多好呵!你叫人多么兴奋呵!可是咱们该从哪里着手呢?要挽救咱们可爱的祖国,我宁愿牺牲一切。为了自由,为了幸福,我什么都可以不顾。可是我该做些什么呢?”陈文雄和张子豪听着,没有做声,差不多同时举起手去解开了白斜布制服领子上的扣子。天气实在太热,他们的领口都叫汗水打湿了。周泉埋怨表妹过于冒失,拿那双白帆布胶底鞋轻轻顿着地。周榕瞪着有点愕然的眼睛望着她。何守仁连忙奉承地接上说:“对呀。陈君年纪虽小,极有见地。咱们应该从何着手呢?”李民魁一直站着,没有回到座位上,这时候,他觉着自己应该出来说几句话,他说了:

    “依我看,咱们应该大大地来一番破坏工作。把旧的政府,旧的社会,旧的家庭,旧的人格,通通给它一个彻底摧毁,让世界上的一切都尽情解放!旧的不破坏,新的不生长。咱们应该像巨人一样,像罗马王尼罗一样,踏着旧世界的废墟前进!”说完了之后,他慢慢地坐下来。他觉着自己的话说得很响亮,没有什么遗漏。可是其他的人却没有强烈的反应。不久,张子豪就开口了。他说:“李大哥的话,用意是极高的。见解是极透辟的。可惜得很,我说实话,一般人却不容易理会得。依我之见,不如依照咱们大总统孙文的主张去做。那就是:先统一两广,然后北伐。祸国殃民的人都是拥有实力的,你不先用军队打掉他的实力,说什么他也不听。这倒不是因为孙文是我的同乡,我对他就有什么偏袒。”按照在学校时候的惯例,有事情总是李民魁、张子豪、何守仁三个人带头的。李、张是因为年纪较大。何守仁年纪虽最小,但是勇于任事,所以其他的人都让他。这时候,他觉得那两个人的办法都不好,对陈文雄、周榕谦让了一下,就提出自己的主张道:“哪里的话?张君做人,是极其公正的,哪有偏袒之理?依我的愚见,北伐虽好,一下子却不一定见效。吴佩孚、张作霖、张宗昌、孙传芳,都是了得的军事家。人家有多少军队,咱们有多少军队?再说人心厌乱,一时也不会有人来响应。我看还是大家努力仕途,发抒伟略,凭着咱们的才干,掌握着政府的实权,把中国造成世界一等强国,恐怕容易得多。那些武人虽不会治国,但是爱国却不假的。咱们拿出真本领来,抗强权,除国贼,不怕他不用,也不怕他不依!”陈文雄见大家谈得高兴,也不甘落后,就紧接着说:“大家的谋略都很高明,但是事情太大了,只怕一时也张罗不来。我看咱们最好还是先来振兴实业。开工厂,办银行,修铁路,买洋船,和世界各国进行商战。在这商战的世纪,落后的一定招人欺侮。像何君的尊翁这样的殷实人家,只要出来振臂一呼,是没有哪个有心人,会不乐于响应的!这样,咱们大家都有正经事可做了。”周榕越听越不受用,觉着大家越讲越离题。他是一个老实人,既不会说话,又不敢得罪大家,因此只得赔着笑脸,试探着说道:

    “好了,好了。一套治国大纲,一个晚上就都定出来了。可是讲到从哪一点着手的话,我还斗胆,有个左道旁门的意见说一说。依我看,当今最要紧的事情是办好工会。为什么这样说呢?分两个方面:一方面,我认为要挽救中国,工会是个最强大的堡垒。过去的事实可以证明,督军也好,洋鬼子也好,他们不怕学生,不怕军队,单单怕那工会。咱们拿几年前安源煤矿的罢工,拿去年粤汉铁路的罢工来看,就都可以证明。咱们一定要把工会拿在手里,才谈得上安邦治国。一方面,目前的劳工生活也太苦了。他们大都过着牛马式的非人生活,一定要有工会来替他们争一争待遇。不然,只怕咱们的理想虽然远大,等到咱们把中国治得富强起来,他们已经等不了啦!自然,这还得李大哥和表姐夫领着头干,咱们好跟着走。正是斯人不出,如苍生何!大家不妨想想看。”

    李民魁和张子豪还没说话,何守仁就抢先驳斥了。他使唤恨恨的,不友善的调门说道:“那怎么使得?那怎么使得?周君虽然有仁人志士的心肠,但是太偏颇了,太过激了!”争论一起,大家就七嘴八舌地吵嚷起来。这一下,可把个周泉给急坏了。她是一个那样好心肠,只爱快乐,不爱忧愁的少女,最怕看见别人争吵。况且这些男子们的理想,她觉着都是好的,都是对的,也看不出有什么争吵的理由。她只是埋怨陈文娣不识好歹,千不该,万不该,竟在这样一个充满人生意义的、伟大无比的晚上挑起大家的不和。这巷子里正在人声鼎沸,热闹非常的时候,陈家的铁门缝里伸出一个小小的人头来,一条短辫子在脖子下面摇摆着。这是小姑娘陈文婷。周炳立刻看见了她。她向那铁匠学徒点了两下头,又缩回铁门里面去。那男孩子敏捷地离开了自己的座位,沿着短围墙快步走着,一溜烟钻进了陈家的花圃里面。谁也没有注意他。

    周炳一进院子,只见里面的电灯把满院的花草照得玲珑明亮,陈文婷站在茉莉花丛前面,两只脚跳着,两只手举到肩膀那样高,一齐向他招唤,嘴里说:“来呀,来呀。快?br />